可他手中的筆已經握了許久,卻仍不見坐在龍椅上的女帝開口。
額前已經有了些汗意,但他始終未敢出聲。
趙舒微明明已經做好了決定,而她一旦決定的事情,便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此刻的她坐在案前,卻不知道是為什麼,卻始終開不了口。
腦子裡有點亂。
她抬眼去尋齊霽的身影,卻並未瞧見他。
便是連他時常愛待著的窗欞邊,都不見他的影子。
趙舒微垂下眼簾,這一坐,便坐到了夕陽的餘暉灑滿殿前的長階,甚至從殿外鋪散進來,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齊霽仍未回來。
彼時,趙舒微抬眼,瞧見了那時常連著齊霽的玉璧上的紅色絲線竟已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消失無痕了。
寬袖下的指節蜷縮起來,趙舒微忽然站起來,直接繞過書案,也不管在殿裡待了多久的鄭翰林,直接便往殿外跑。
欺霜何曾見過陛下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怔了怔,連忙帶著一眾宮人跟了上去。
煙霞萬裡浸染雲層,低低地壓下來,仿佛離朱紅的宮牆很近很近,輕風吹落了滿樹簌簌而落的粉白花瓣。
此時天邊雲霞,琉璃碧瓦,朱紅宮牆,亦或是那匆匆跑過長長宮巷的年輕女子,都如一幅綺麗的畫卷,落入了有心人的眼裡。
“趙舒微。”
正要跑過長巷,往彆處去的趙舒微忽然聽見了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如今的天下,有幾個人敢這般喚她?
唯他一人爾。
於是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往倚著宮牆的那棵綠蔭濃翠的大樹上望去。
身著天青色錦袍的年輕公子仿佛仍是她多年前,她曾見過的那位意氣風發,溫潤和煦的少年郎。
數年的歲月,仿佛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坐在那棵樹粗壯的枝乾上,手掌上正接著從樹蔭枝葉間穿插著落下來的破碎光影,他的輪廓就好似被一筆一劃地精心描摹過似的,此刻臨著斑駁的光影,那一刻,趙舒微恍惚間,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身穿明黃色繡著金線龍紋的衣裙的女子有著這世間最明豔漂亮的容顏,樹上的年輕公子就如同他指間的陽光,山間的清風一般,溫潤含光。
趙舒微想開口,可她動了動唇,卻到底一句話都沒有說。
因為她身後始終跟著一群人。
他們看不到樹上他。
在這世間,隻有她一人,能夠感知他的存在,看見他的身影。
這一晚,鄭翰林擬好的聖旨方才送到禦前不久,便被齊霽用剪刀剪成了碎片。
“齊明煦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損毀朕的聖旨!”趙舒微拍案而起,美目一凝。
齊霽扔了剪刀,絲毫不慌,甚至還笑了一聲,“陛下好大的威嚴,可惜,我不過一抹遊魂罷了,陛下便是想治我的罪,也是無法。”
趙舒微把手中的毛筆扔了出去,卻到底沒有準確地打在齊霽的身上。
這個深夜,宮中燈火已滅了大半。
除了半開的軒窗外灑進來的銀白月色之外,殿裡便再無半點多餘的燭火燃燒。
日常待在外殿裡的齊霽這會兒仍坐在窗欞邊。
白日裡他瞧的是陽光,夜裡看的便是月色。
身為魂靈,他自是用不著睡覺的,於是時間於他而言,便變得格外漫長。
在每一個趙舒微沉睡的夜晚,他都是這樣坐在這兒,孤零零地待到天明。
“齊明煦。”
可此刻,他卻忽然聽到內殿裡傳來了趙舒微的聲音。
齊霽偏頭,看向那隔著幾重紗幔的內殿裡,“怎麼了?”
在這樣寂靜的夜裡,無論是她,亦或是他的聲音都如此清晰。
“你不想朕與何舒誌成親的理由是什麼?”殿內又傳來了趙舒微的聲音。
聽起來似乎是很平靜,很隨意的一句問話。
但他卻不知,今夜的趙舒微便是因著這個,才始終輾轉難眠。
她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齊霽未料她會這麼問,於是他沉默半晌,方才說了一句:
“何舒誌配不上陛下。”
“如何配不得?光武將軍戰功赫赫,其子何舒誌也是出了名的文韜武略,少年英才。”趙舒微未曾掀開床幔,目光卻一直隔著朦朧的長幔,望向外頭。
“何舒誌如今也才二十歲,陛下你都二十四歲了,你喜歡比你小的?”
齊霽憋了好一會兒,才又憋出一句。
隻這一句,便讓趙舒微氣著了。
她冷笑了一聲,“不過四歲之差,你卻說得朕好像已經七老八十了,還在肖想十七八的少年郎似的。”
趙舒微再懶得和他講話了。
心裡便像是始終籠了一層什麼似的,有點悶悶的。
而此時的齊霽在外殿裡,等了許久也未曾等到趙舒微再開口,他眼底的笑意漸漸冷卻消失。
就在趙舒微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的時候,她恍惚間,仿佛聽見了他清朗的嗓音傳來:
“趙舒微,明日你還會再擬一道旨嗎?”
趙舒微也沒太聽清,意識也有點模糊,於是她隨口應了一聲,“嗯……”
齊霽向來溫和,眼底總是帶著幾分笑意。
但在此刻,在聽見她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卻漸漸地收緊了袖間的指節。
或許是這夜的月光太過晃人,又或許是他心裡已經在隱隱擔心著些什麼,忽來的衝動使得他忽然轉身走進了內殿裡。
趙舒微還未徹底睡過去,有風拂過床幔的那一刹那,她便下意識地半睜了眼睛。
那一瞬,她的唇上忽然有了微涼柔軟的觸感。
一張俊逸的麵龐近在咫尺。
她瞪大雙眼,仿佛所有的睡意都在此刻儘數消失。
那種忽然的意動來得快,去得也快,齊霽那張白皙的麵龐微紅,連忙想要退開。
此時的趙舒微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直接咬住了齊霽的唇瓣。
這回換作齊霽傻眼了。
忽然的親吻,令兩個從未見慣風月的人本能地在彼此的唇上來回輾轉,卻總是不得要領。
直到趙舒微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她驟然回神。
鬆開了齊霽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齊霽下唇上的那道仍凝著血珠的小傷口上時,她震驚到說不出話。
齊霽也懵了。
魂魄……嘴唇也會被咬出血嗎??
但隻是片刻,趙舒微便伸手拉住了齊霽的手腕。
齊霽不防,一下子被她拉得倒在了龍床之上。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窗外的月色襯著搖晃的樹影,斑駁了一地的銀輝,長長的床幔朦朧遮下,床下已散落了一地的衣衫。
第二天,潛龍殿服侍女帝的宮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一位年輕的少年郎伸著懶腰,大剌剌地從殿裡走了出來。
他的唇瓣上帶著顯眼的血痕,露出的白皙的脖頸間還有可疑的紅色印記。
整個潛龍殿裡的宮人都傻掉了。
他們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
這一年,永興女帝終於成婚了。
皇夫卻並非是盛傳的光武將軍家的嫡子,而是一位被女帝養在深宮裡不知多久,方才露麵的年輕公子。
據說,那位公子與當年被信王所害的南平世子齊霽長得極為相像。
還有人猜測,是否女帝當年未曾登基之時,便已對世子心生愛慕,故而才會找了這位容顏相像的少年郎。
其中真真假假,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