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蘭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車廂,微微偏頭,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當天晚上,九點多,火車抵達南京的下關站。馮家司機兼衛兵,早已開車過來等在那裡,同行的還有一個女仆。
孟蘭亭和奚鬆舟道彆,感謝他這一路的照應,在對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車,離開火車站。
汽車沒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於頤和路儘頭的一處彆墅官邸中。汽車穿過衛兵站崗的大門,停在一個鬨中取靜、麵積足有幾個足球場大的花園裡。
在這裡,孟蘭亭第一次見到了馮家長姐,那個有名的夫人。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容貌端莊,著了合體的黑色絲絨旗袍,沒有修飾,卻風度不凡,貴氣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經很暖了,她還戴著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衛兵將孟蘭亭帶進客廳,敬禮後離去。
廳裡燈火輝煌,角落中站了幾個神色嚴肅、身穿整齊製服的女傭,視線落在孟蘭亭的身上。
孟蘭亭知道坐在椅子裡的那個夫人也在看著自己,穩住神,上前幾步,微微欠身行禮,微笑道:“夫人,我是孟蘭亭,很榮幸能見到您。”
對方露出笑容,點了點頭,示意她來到自己的身邊,讓她坐下,先是詢問她今天路上的情況,又問她前幾天,在上海如何度過。
她說話的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蘭亭一一作答。
“記得當初家父與令尊交往,我已結婚。雖然無緣見叔父一麵,但從前也沒少聽家父在我麵前提及令尊。一晃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蘭亭沉默著。
“聽說你弟弟出國留學了。先前你母親還在時,家裡就隻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沒有照顧到你們。怎麼你也不來個消息呢?”
她柔聲問道,問完,目光停在孟蘭亭的臉上。
“家道雖然中落了,但日子還是能夠安度的。夫人肩係家國,席不暇暖,蘭亭不好無事空擾。”
馮令儀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那這兩年,你和你母親都是怎麼過的?”
“我中學畢業後,就去縣城女中教書了,加上從前家中還有幾畝薄田,度日不成問題。”
“你教的是什麼科目?”
馮令儀仿佛頗感興趣。
“數學、博物、國文、英文、圖畫、書法,除了體操課目,其餘沒有沒教過的。”
孟蘭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統共也沒幾個學生,一缺老師,校長就拉我代課。好在中學教本簡單,勉強為之,貽笑大方。”
馮令儀再次笑了,點頭,凝視了她片刻,說:“你累嗎?你從上海剛坐車到來,這會兒也不早了,本該讓你先去休息的。隻是父親知道你今天會到,這會兒恐怕還在等著……”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見到伯父。”
孟蘭亭立刻站了起來。
馮令儀微微頷首,轉頭吩咐人,準備出門。
馮令儀和孟蘭亭同坐一車,半個小時後,汽車停在了南麓彆墅裡。她將孟蘭亭帶到二樓的書房。
老馮性子急躁,到老還是不變。已經等了大半天,這會兒毫無乏意,終於見到故人之女,如見故人,心情激動不已。
和剛才見馮令儀時,小心應對不同,對著麵前這個嗓門有點大的長者,孟蘭亭倒是徹底放鬆了下來。一番應對過後,樓下的自鳴鐘,傳來敲擊鐘錘的當當之聲。
老馮聽到了,拍了下額頭。
“看我,隻顧高興,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車,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長女:“令儀,帶蘭亭去休息。她就留我這裡。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說著,一疊聲地叫人。
孟蘭亭站了起來。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來,見到兩位尊長,誠然是我的幸事。實不相瞞,我這趟從家裡出來,原本就是存了登門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請伯父和夫人能夠出手相助。”
老馮一愣,隨即仿佛明白了什麼,一張臉立刻就笑開了花,滿口應承:“快說,快說!”
馮令儀看了眼喜笑顏開的父親,又望向麵前的孟家女兒,若有所思,但並沒有開口。
孟蘭亭就將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
話音落下,見對麵的馮家父女相對望了一眼,就說:“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聽到弟弟的下落,幾乎是沒有希望的。我實在是沒有彆的辦法了,這才厚顏找了過來,懇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後結果怎樣,我都感激萬分。”
老馮仿佛終於回過神來,立刻點頭:“沒問題!你該早些來找伯父的!往後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聽。”
孟蘭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謝。
老馮慨歎:“好孩子,快不要這麼見外。馮孟兩家什麼關係?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們也不至於難到這樣的地步……”
他的自責之情,流露無遺。
馮令儀看了眼孟蘭亭,笑著應了父親兩句,隨即親自領著孟蘭亭到了替她預備的房間,叮囑她安心休息,這才回到書房。
已經很晚了,老馮還毫無乏意,興奮不已,和長女說了些過去的事,感慨時光飛轉。
想當年,那個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長成了這樣一個亭亭少女。
“爹,過了年,小九又大一歲。雖說現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遲個幾年,咱們也不必著急。但咱們家情況特殊,小九這年歲,也是可以成親了。他回國後,我就考慮過幾戶有這意思的人家。門戶是沒問題的,女兒也都不錯。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認識的。”
馮令儀搖了搖頭。
“我才開個口,小九就蹦了起來。”
“他那個犟脾氣,爹你也知道,自己不點頭,根本就壓不下去。何況我自己,也總覺得小姐們差了點意思,也就算了。當時我也想起過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點事。但實在是年常日久,時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當一回事,說不定女兒都已經許配人了,加上那時,我身體又有點問題。當時是想著,什麼時候派個人下去打聽下,徹底把這事給了了。一拖,就到了現在,這麼巧,蘭亭自己找過來了……”
她頓了一下。
“孟家的這個女兒,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錯。孟家如今雖家道中落,但門庭清華,兩家既然又有從前的那點淵源,我想著,要麼再試一試?”
“我對孟家這孩子,很是滿意,就是有點顧慮。”
老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麼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說,我怕對不住老孟,以後沒臉去見他啊!”
馮令儀微微一笑:“爹,你過慮了。蘭亭現在無依無靠,既然帶著婚書來,應該就是願意認這門親的,隻是女孩子臉皮薄,自己剛才不便開口而已。我是擔心小九,怕他不肯點頭。”
“他敢?”
老馮瞪眼。
“爹你彆急。”
馮令儀沉吟了下。
“要不這樣,咱們先不提婚事。八妹說明早,她和小九就回來了。咱們安排一頓隻有自家人的便飯,就說故人之女來了,讓兩人先見個麵。等見過了麵,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後話。”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沒辦法,咱們也不好讓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這機會,悄悄把這舊事給了結了。這樣也不至於讓孟家女兒過於難堪。”
“爹你看怎麼樣?”
“好,好。”老馮點頭。
“蘭亭都不嫌棄他了,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當場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處禍害!”
老馮仿佛已經預見到了明天兒子搖頭說不的混樣,越想越氣,順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麵,厲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