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發自城北的隆隆的炮火之聲, 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變得更加密集。轟炸機掠過天際, 嗡嗡尾音, 猶如喪鐘,直叫人心驚膽寒。
上海市民原本還算太平的生活被徹底打亂,商鋪關門, 人心惶惶。閘北和南市一帶的居民,為躲避炮火,爭相湧入租界。蓬頭垢麵的報童, 一邊揮舞著手中剛剛出廠的還帶著油墨濕痕的臨時特刊,一邊大聲地宣著最新的消息,尖銳的嗓音,伴著遠處的炮聲,充斥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日軍借口中國軍隊包庇日通緝犯為由,在裝甲車隊的掩護之下,於昨夜淩晨三點, 對閘北一帶發動了突然襲擊。緊接著,大量軍艦集結, 出動轟炸機, 開始攻擊吳淞,準備強行登陸。
日不宣而戰, 憑著精良裝備和蓄謀已久的計劃, 放言數小時就能拿下上海。
消息通過報紙和無線電,天亮時分, 傳遍中外,各方震驚。
昨夜遭到炮火的突然攻擊,閘北駐軍不待南京回電,迅速做出反應。四個團的官兵在師長何方則的緊急部署之下,於閘北、南市、真如、大場、江灣等地構築了一係列的主力抵抗線。
何方則帶著一支軍隊,親自守衛關鍵、也是遭到炮火最為猛烈攻擊的吳淞,以阻止日軍艦的登陸。
其次,居樞紐地位,也是日軍主攻目標之一的北站一帶,由一團官兵守衛。
到了中午,在原本就焦惶的上海市民的中間,又傳開了另外一則壞消息。
日軍為了儘快拿下北站以控製樞紐,調集火力,四麵包圍,加大攻擊力度。一團官兵雖英勇抵禦,但武器落後,許多人手裡拿的,還是幾十年前的毛瑟步’槍,對陣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傷亡慘重,團長不幸中彈,壯烈犧牲。剩餘士兵利用之前構築的堅固工事,仍在頑強堅守,但情況岌岌可危。
龍華和嘉定、南翔等地,從局勢動蕩以來,這幾年裡,一直就是以第二抵抗線的地位而進行各種預備軍事構築的。
閘北昨夜突然開火,至此已有十幾個小時。龍華憲兵司令部的人,早從昨夜的宿醉中驚醒。楊文昌命全體人員進入備戰狀態,同時卻又下令關閉司令部的大門,不許憲兵擅自外出。
他坐在辦公室裡,聽著遠處傳來的隱隱炮火之聲,心裡惶惶不安,忍不住又從抽屜中拿出木魚,閉著眼睛,才敲了幾下,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被人一把推開。
楊文昌嚇了一跳,睜開眼睛,見張奎發一臉驚慌地跑了進來,嚷了聲不好了,頓時大怒。
“乾什麼?死了爹娘嗎?不就打起來了嗎?又不是沒打過!還遠著呢!就算天塌下來,前頭也有人先替咱們頂著!”
“不是,不是……”
張奎發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搖頭。
“司令,不好了!小九爺回來了,開了器械庫,帶人要開去閘北!”
楊文昌大吃一驚,丟掉手裡的木魚,撒腿跑去操場,遠遠看見憲兵整裝列隊,一箱箱的槍支彈藥正從器械庫裡被抬了出來。
馮恪之的手裡,拿著一支德製MG34機槍,正熟練地往槍管套筒前箍上安裝著腳架。
“小九爺,不行啊!不能這樣!”
楊文昌跑到近前,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抓住了馮恪之的胳膊。
“小九爺,我求求你了!上頭還有黃市長,早上都給我打了電話,沒有命令,憲兵團是不能擅自參戰的!何況你也知道,咱們憲兵,又不是作戰的主力。真要打,也不是咱們衝在前頭,咱們另有要務!”
日軍昨夜挑釁開戰,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南京。軍方雖然也調遣了後援軍隊,軍隊正在趕來的路上,但到底是就此全麵宣戰還是先想方設法停息戰火,借助國際勢力繼續轉寰,以儘量維持原本局麵,南京內部也還是分歧重重。主戰派和主和派爭論不休,未下定論。
兩國國力相差懸殊,尤其武器裝備,更是落後了幾十年。
在軍方的專家顧問所提供的厚如磚頭的論證裡,戰爭之中,武器裝備的重要性,占了極大的地位。
以幾十年前的一戰為例,裝備了當時最先進的MG08式馬克沁重機槍的德軍,在索姆河戰鬥中,一天就曾打死過六萬名英軍,慘烈之狀,可想而知。
如今的中方軍隊雖也有全麵裝備過先進德械和美械的精銳部隊,但畢竟隻是少數。一旦真的全麵開打,能堅持多久,誰都不敢保證。
倘若不敵,那就是真的亡國了。
連南京都還舉棋不定,這樣的情況之下,自然更沒有憲兵部隊什麼事了。
馮恪之神色陰沉,恍若未聞,“哢嗒”一聲,將腳架插入槍管,轉過身,向著對麵投來的無數道目光說道:“援軍未到,一二師孤軍守衛上海,北火車站更不能丟!我今天回來,沒有錢發給你們,也沒這個必要!你們是憲兵,但也是兵。願意去北站的,跟我來!不去的,我馮恪之也不勉強,隻借這裡的槍械一用!”
他轉頭,衝著帶來的一二師士兵喝道:“把槍支彈藥全部搬上車,運走!”
“不能啊!小九爺……”
楊文昌拚命阻攔,突然閉口。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楊司令,我知道你怕什麼。不必擔心,上頭追責,你就說是我拿槍逼的你。”
“馮長官,你都不怕死,我們這些人,要錢沒錢,要女人沒女人,就剩一條爛命,我們怕什麼?跟狗日的日本人拚了!”
“我跟你去!”
馬六突然大吼一聲,上來就拿槍支。
“我也去!”
“還有我!”
操場之上,吼聲此起彼伏。憲兵們蜂擁而上,爭相取槍。
楊文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雙手慢慢地放了下來,一動不動。
馮恪之收了槍,轉身而去。
車庫大門開啟。兩千憲兵全部整裝而發,攜了槍支彈藥,裝滿人員的汽車,列隊依次從司令部的大門裡轟鳴而出,朝著閘北方向疾馳而去。
很快,整個憲兵司令部就變得空蕩蕩的,隻剩下了楊文昌和張奎發兩個人,站在槍械庫的門前,大眼瞪著小眼。
“楊司令……我還有點事……我去去就來……”
張奎發見楊文昌死死地盯著自己,陪著笑臉,轉頭要溜。
楊文昌從身上摸出槍,對上了張奎發的腦袋,咬牙切齒。
“狗娘養的!你跟了我多少年,跟了馮家兒子多久?你居然出賣我?”
就在剛才,張奎發追了上去,告訴馮恪之,說就在前幾天他不在的時候,新到了一批最新的進口武器,都存在另個倉庫裡。
張奎發趕緊抱住腦袋,蹲到了地上。
“楊司令,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恨日本人,就是夾在中間沒辦法。現在你打死了我,上頭追責下來,誰給你作證?”
“我有個好辦法。我幫你捆起來,反鎖在辦公室裡,這樣回頭,你才更好解釋啊!”
楊文昌的臉色終於好轉了些,沉吟了下,慢慢地收了槍,踹了張奎發一腳。
“還不快來!”
……
淩晨,馮恪之走後不久,來了一隊荷槍士兵,守護在了前後庭院之中。
遠處的炮火之聲,一直沒有停息。
孟蘭亭打電話到周家詢問情況。
周家靠近租界,也遠離閘北,周太太說大家除了有點驚慌之外,其餘都好,不必到她那裡。又說自己已經看好了孟若渝,不會讓他貿然獨自出去,讓孟蘭亭放心。
掛了電話,孟蘭亭坐在房間裡,發起了呆。
從馮恪之那樣突然離開之後,她就有了一種預感。
他一定去了閘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