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1 / 2)

海上華亭 蓬萊客 10047 字 3個月前

孟蘭亭離開了她滯留了兩三個月的半島酒店。

她留下的那隻信封, 在幾天之後, 也轉到了馮恪之的手中。

那時候,他所在的集團軍,於撤退的路上,臨時又接受了一項掩護上海最後一批撤出來的工廠機器遷往內地的任務。

薄薄一個封口, 馮恪之一時竟然沒有勇氣啟開。

他將信貼身藏好,轉身繼續投入了戰鬥。

直到數日之後, 一個深夜,當耳畔的炮火之聲, 從密集變為稀落, 直到徹底消失之後,他跨過那些因為倦極, 放鬆後直接抱槍橫七豎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過去的士兵的身體,離開了陣地, 獨自來到一處隱蔽的壕溝角落裡,人仰靠在泥牆上, 點了支香煙,眼睛望著頭頂的燦爛星空,抽了半支, 終於摸出了那隻帶著他身體溫度的信封, 扯開了口。

他看到一樣東西,從封裡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 可辨仿佛是張照片。

他抽了出來, 再次打亮打火機, 湊近些,當視線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張他此前從沒看到過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就是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樣子,看起來挺高興,卻被人憑空添了兩道胡子,不但如此,腦門之上,還爬了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烏龜。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馮恪之日後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當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間,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響起了很久以前,因為什麼事,自己曾對她放出過的一句話。

馮恪之久久地望著手裡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機的金屬外殼被火的溫度漸漸燒燙,燙到了指頭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頂。

幾個日夜堅守陣地所帶來的疲倦和傷痛,空氣裡還沒散儘的仿佛帶著溫度的硝煙的刺鼻味道,暫時被打壓住的敵人,下一刻或許又會再次發動瘋狂進攻的隱憂,所有的這一切,在這一瞬,煙消雲散。

難道,她是在告訴他,還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開始喜歡他了,正如他那麼癡狂地喜愛著她一樣嗎?

馮恪之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的好運。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這刹那,依然還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歡喜、懊悔和柔軟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煙,再次撳亮打火機,盯著照片又看了一會兒,從自己貼身的內衣口袋裡,再次摸出一張帶著自己體表溫度的照片,將兩張並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機亮了滅,滅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燒儘了,火苗漸漸減弱,徹底地熄滅了。

壕溝周圍,陷入了夜色所帶來的濃重昏暗裡。

馮恪之一動不動,依然那樣靠在泥壁上,終於,在黑暗中,慢慢地,將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來,低頭,往她的那張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

三天之後,馮恪之完成了掩護的任務,率部撤退到了部隊的一個臨時集合點,讓士兵治傷、休息。

大清早,他就來到鄉間那排被征為臨時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剛來這裡,現在說不定還和何方則在一起,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靠在門邊,一邊抽著煙,看著不遠之外土墩旁兩條黃狗打架,一邊耐心地等著。

馮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結束了長達數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終於來到這裡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氣裡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躺在那張狹窄的軍用鐵床上,身上不但蓋著被子,又加了件軍用大衣。

但是昨晚摟著自己入睡的丈夫,卻不見了。

她一下睜開眼睛,撞見了一雙凝視著自己的男人的眼眸,這才發現,丈夫並沒離開,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邊,在陪著自己。

“現在我還沒事。你累的話,再睡一會兒,我陪著你。”

何方則將她的手放回到被子裡,又仔細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邊這個一直總是在照顧著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對望了片刻,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暖呼呼的手,愛憐地摸了摸他長了還不及刮的滿是青色胡渣的臉,爬了起來。

“今天我就去學護理。等我學會了,不許你再讓彆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說,語氣帶了點撒嬌。

何方則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來。

上次的手術,因為條件簡陋,並沒有將全部的霰彈碎片取出,肩膀總有隱痛。前兩天終於得了空,剛做了第二次手術,現在傷口還沒拆線。

昨晚她來的時候,剛好撞見護士在替自己換藥。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低地“嗯”了一聲:“知道了。”

馮恪之終於等到了馮令美出來,叫住了她:“八姐!”

馮令美轉頭,驚訝地看著弟弟:“昨晚半夜才來,現在也沒任務,你不抓緊再補個覺,跑這裡乾什麼?”

馮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長途電話過去,酒店說她早幾天前就已經離開,壓下心裡再次湧出的無限惆悵,低聲說:“八姐,我有個事,不太確定,想請教下你。”

“什麼事?”

“要是一個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亂畫,給他添胡子,還……”

他看了眼四周。

“還往腦門上畫烏龜。這是什麼意思?”

馮令美感到意外,沒想到弟弟一大清早來這裡等自己,問的是這個,又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嗎?傻啊,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歡了。喜歡才畫……”

她頓了一下,狐疑地看著弟弟。

“誰啊?不會是蘭亭往你照片上畫烏龜?”

馮恪之下意識地搖頭:“沒……”話沒說完,又改了口。

“是。”

馮令美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她喜歡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馮恪之轉身而去,腳步輕快。

一天之後,他寫給孟蘭亭的第一封信,經由特殊渠道,上了郵輪,在海上輾轉,在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蘭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後,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郵輪。

來來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長遞送與夜深時分,於炮火靜悄的間隙中醒來的的遙想和期待之中,光陰如同流水,從指間徐徐而過。

……

民國三十年的秋。紐約附近的一個寧靜小鎮裡,這個下午,秋天午後的明媚陽光,穿過了高大的柞榛樹的樹冠,斑駁地照在校園裡的到處可見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門窗之上,也靜靜地照在坐於林蔭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女孩兒。

在尚未麵向女生開放招生的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裡,看到東方麵孔並不奇怪,但女學生,卻並不常見。

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小姐,嚴格來說,也不是這裡的學生。

她是數學係那個脾氣古怪的弗裡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來的這裡。

四年前來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而現在,二十三歲的她,坐在校園道旁的一張長條木椅上,低頭,看著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