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一道沉悶的響聲,壓在上頭的石頭,一下被推開,滾落下去。
他的頭頂,赫然露出了一個洞口。
一道昏暗的光線,伴著外頭冰冷的新鮮空氣,湧了進來。
終於打通了!
馮恪之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轉頭,看著孟蘭亭,朝她咧嘴一笑。
孟蘭亭尖叫了一聲,一把丟開電筒,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到了他的懷裡。
“我們不會死了!我們可以出去了!”
她又哭又笑。
馮恪之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唇附到她的耳邊,低聲說:“彆亂動。這裡不牢固。你稍等,我把口子開得大些,先送你出去。”
孟蘭亭被提醒,一下不敢動了,站在那裡。
他彎腰撿起斷匕,小心地排開壓在出口四周的剩餘石塊,等大到能夠容人出去了,蹲了下去,讓孟蘭亭踩著自己的肩,站起來,將她送了出去。
天已經黑了,四周昏暗一片,地上除了那些死去的人,看不到半個活人的影子。
孟蘭亭爬出來,趴在洞口邊上,伸手下去拉他:“你快上來……”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到身下的石堆仿佛微微陷了一陷。
愣了一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感到那隻手鬆開了自己的手,又猛地一推,她整個人就被一股大力送著往後仰倒,滾了下去。
“啪”的一聲,幾乎是同一時刻,有什麼東西,跟著從洞口裡被扔了出來,掉在了她的身邊。
“蘭亭!彆管我!自己務必先去和他們彙合——”
伴著一陣沉悶的,仿佛是石塊相互摩擦和碾壓的可怕的聲音,馮恪之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孟蘭亭回過了神,叫了一聲“恪之”,從地上飛快地爬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跑回來,看見自己剛才爬出來的那個通道口,已經徹底消失,隻剩一堆從近旁移過來的石頭,埋在了上麵。
“恪之!”
“馮恪之!”
“你聽到了嗎?你應我一聲!”
孟蘭亭跪在一旁,一邊扒著石頭,一邊大聲地喊。
下麵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回響。
她不停地喊他名字。可是無論怎麼叫,石頭下麵,始終沒有聲音。
牙關開始瑟瑟,眼淚洶湧而出。
孟蘭亭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可是一切又都是真的。
馮恪之送她出來了,自己卻又被再次塌陷的灰窯廢墟給掩埋在了下麵。
她搬著石頭,用手挖著泥土。手指很快就被磨破,卻絲毫沒有知覺,繼續挖,繼續搬,直到意識到自己無論怎麼用力,即便是找來當作杠杆的樹枝,以一己之力,也是不可能搬開眼前這堆疊在一起的石頭塊的時候,她近乎崩潰,跪在地上,痛哭了片刻,突然想起剛才他丟出來的東西,急忙擦去眼淚,爬了起來,找到了。
一支手。槍。
她瞬間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比自己更早就意識到了廢墟要再次塌陷,他是來不及出來了,這才抓住最後的機會,把槍丟出來給自己護身,讓自己先去和他的人彙合。
眼淚再次洶湧。
她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他先去那裡和人彙合?即便她在十一點趕到了那裡,找到燈塔,順利地和他的人彙合,再帶他們來這裡救人,一個來去,至少也要五六個鐘頭。
即便現在沒事,到了那時,恐怕也早已窒息在了下麵。
眼淚還在不受控製地滾落。孟蘭亭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拿起槍,轉頭奔回到了路上。
路上還橫七豎八地臥著白天死於襲擊的不幸者,夜風吹過,耳畔仿佛傳來嗚嗚之聲,瘮人無比。
孟蘭亭卻絲毫沒有感覺,隻是不停地找。
白天來了那麼多難逃的人。
她相信周圍一定還有人留著。
她需要活人,可以幫到自己的活人。
實在遇不到,她就回頭,去白天經過的一個距離這裡幾公裡外的漁村裡找人去。
她奔出去大約一裡多地,看見前頭路邊亮了一點燈火,兩個壯漢,一個摘著路邊死者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另個正在剝死人的衣服。
孟蘭亭從不知道,自己的勇氣,竟會如此之大。
或者說,這一刻,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壓過她要把馮恪之從那個窯坑裡解出來的決心。
不管他已經死了,還是活著,她都不會丟下他自己一個人走的。
那兩人發現她,起先嚇了一跳,等看清是個容貌美麗的年輕女子的時候,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停下了正在乾的事,拿起隨身攜帶的鐵棍,嘴裡說著臟話,笑嘻嘻地朝著孟蘭亭走了過來。
孟蘭亭緊緊地握著手裡的槍,拉槍栓,“砰”的一聲,朝兩人腳邊的一塊石頭,毫不猶豫地放了一槍。
子彈擊在石頭上,濺出一片火星子,尖銳的槍聲,驚出了附近的幾隻夜鳥。
壯漢一呆,立刻停下腳步,對望了一眼,慢慢地後退,轉身要跑的時候,孟蘭亭朝著兩人腳邊的地上,又放了一槍。
片刻之後,兩個人被身後的槍口逼迫著,很快到了那片灰窯的廢墟前,一邊挖,一邊撬。
當抬開最後一塊壓在上麵的大石之時,孟蘭亭看到一束電筒光線,從下麵漏了出來。
……
馮恪之還活著。隻是先前二次坍塌的時候,頭被掉落下來的一塊石頭砸中,暈了過去。
他人剛剛蘇醒了。此刻就閉著眼睛,靜靜地靠坐在火磚堆旁。手邊的地上,放著那隻電筒。
當聽到孟蘭亭在上頭焦急地呼喚自己的名字之時,他睜開眼睛,想應她,一時竟虛弱得發不出聲,於是開了手電,朝上頭晃了一晃。隨即扶著牆,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
兩個壯漢已經偷偷溜走了。
夜空之中,星光點點。
馮恪之站在剛剛出來的廢墟邊上,凝望著對麵那個淚流不止的女孩兒,朝她伸出了手。
“恪之!”
孟蘭亭哽咽著叫了聲他的名,撲進他的懷裡。
馮恪之站立不穩,一下被她撲倒在了地上。
她不管不顧,仿佛一個受了極大驚嚇的小女孩兒,趴在他的胸膛上,死死地攥著他的衣襟,不停地哭。
馮恪之仰麵臥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畔不停地安慰她。直到她漸漸停止哭泣,變成了一下一下的抽噎,這才低聲說:“蘭亭,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先去和他們彙合的。重慶還在等著你過去。”
他頓了一下。
“你知道剛才有多危險嗎?萬一你要是出了事,該怎麼辦?”
孟蘭亭抬起淚濕的臉,望著被自己壓在身下的這個男人,輕輕地說:“馮恪之,我沒有了,他們還可以讓美國再派個人來。但你要是真出了事,我就再也沒有你了。”
馮恪之沉默了,手掌慢慢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突然翻身,改而將她壓在了自己的身下,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孟蘭亭閉著眼睛,一邊落淚,一邊承受著他激烈的親吻。
在她被親得忘了哭泣,就要透不出氣來的時候,他終於鬆開了她,喘息著,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麵頸之側,低低地道:“蘭亭,你的頭發又那麼長了。但我至今卻還欠你一個道歉。為我從前曾做過的種種混事。”
他抬起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在信裡和你說對不起嗎?”
孟蘭亭抽噎了一下,搖頭:“為什麼?”
“因為你還沒回來。”
他凝視著她。
“我聽我的姐姐們說,我剛出生的時候,算命的說我不求福,福自來。這自然是扯淡。但說真的,這幾年,我卻希望這是真的。想想,也好像是真的。否則,我爹怎麼替我從小就定下了你。我那麼混蛋,你大了,還自己找上了我。這不是送上來的福,是什麼?”
“但是這幾年,我見過太多的死了。那麼多昨天還活著的人,轉眼就沒了。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想死。我總覺得,我欠你一句對不起,隻要我不對你說,老天就一定會讓我繼續活下去的,等到你回來的時候,讓我親口說給你聽。”
他頓了一下。
“我怕我說早了,我就等不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蘭亭,現在你回來了,我終於可以說了。我……”
孟蘭亭早又已經淚流滿麵。
“不要!我不要聽!”
她突然伸手,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又鬆開,死死摟住他的脖頸,將他的頭壓向自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馮恪之,你聽著,我不要聽你對我說對不起。”
“永遠都不要聽!”
良久,她放開了他,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地說道。
“蘭亭……”
馮恪之激動得聲音都微微發顫,低頭又要吻她,被她伸手推開,一把從身上推了下去。
孟蘭亭爬了起來。
“走了!再不走,時間就要錯過了!”
她撇下他,轉過身,朝著道路的方向快步而去。
馮恪之不防,被她推得翻在了地上,破了的腦袋又磕了一下,痛得要死,伸手捂了捂,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深夜十一點,兩人來到了燈塔旁。
一條舢板,出現在了遠處的漆黑海麵之上,朝著這邊破水而來,停在了距離岸邊十幾米的礁岩之外。
孟蘭亭彎腰,正要卷起褲管下水,身子一輕,人已被馮恪之打橫抱了起來。
他抱著孟蘭亭下岸,涉水到了船邊,將她放了進去,自己也上了船。
“走了。”
他道了一句。
舢板再次破水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下的茫茫海麵之上,將身後這座即將就要傾覆的城,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