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 早上下了一場陣雨,現在已經雲開霧散, 陽光明媚。
雖然道路兩旁, 還是到處可見過去幾年間,因經受轟炸而留下的斷壁殘垣,但人們的臉上, 已經不見了長久的戰爭陰霾帶來的陰影。
生活裡,或許還有彆的許許多多的艱難和不如意,但就仿佛從路邊廢墟裡鑽出來的隨處可見的茂盛草木, 隻要有了雨水,到處,就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通往聯大校舍附近的一塊平地上,正隨風傳來陣陣嬉笑之聲。十來個孩童在這裡踢著球。
地麵坑窪而泥濘,積著雨水。球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塞的,央求阿媽用牛皮縫起來。球門是用石頭和竹竿架起來的。孩子們也都衣衫襤褸,腳上甚至沒有鞋穿。
但每一個人, 都是那麼的快樂。
他們光腳,在泥濘的地麵踏出一個一個的腳印, 爭奪著皮球, 努力踢向球門,發出陣陣快活的笑聲。
一輛汽車, 由遠及近, 沿著大路開來,最後停在了路邊。
從車裡下來了幾個人, 有男有女,中間有對同行的人,看起來像是夫婦,男的英偉,太太年輕而貌美,兩人仿佛中心人物,很是顯眼,一邊聽著邊上人在介紹著什麼,一邊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這麼多年了,生活在附近的本地孩子,都知道這座學校裡,很多每天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的先生,在戰前,都是在大城市裡住大房子坐汽車,受人尊敬的體麵人,後來因為外麵打仗,他們帶著學生來到這裡。現在仗打完了,侵略者被趕走了,聽說今年暑假後,這座學校裡的先生和學生們也將離開,回到他們原本的地方去。
上周,學校就開始放假,很多人興高采烈地離開,學校周圍,也變得越來越冷清了。
大人們都很不舍。孩子們更是這樣。
那些先生們,不但個個肚子裡裝滿了學問,對他們也都很好。讓他們的爹娘送他們去上學,路上遇到了,就一邊走路,一邊給他們講各種各樣前所未聞的有趣的故事,勉勵他們,長大了做一個有用的人。
就連他們喜歡的這項遊戲,也是學校裡的先生教給他們的。說有一個名字,叫做足球,全世界很多人在玩,是一項男子漢的運動。
孩子們停止爭搶皮球,盯著那幾人的身影看了片刻,見他們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一哄而散,繼續踢著自己的球。
一個男孩從夥伴的腳下控住球,靈活地左拐右帶,停住,朝著前方的球門,一腳射去。
不料皮球濕滑,腳上也沒鞋,方向偏了。
皮球朝著前方那個男人的後背飛去,砸到了他左腿的小腿之上。
仿佛砸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砰的一聲,皮球彈了出去,掉到路邊的一個水坑裡,打了幾個轉,停了下來。
一行人停住了腳步。
那人慢慢地轉過身。
這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身材勁峭,麵容嚴肅,穿了身挺括的製服。
即便這幾年這裡多出了這樣一所學校,戰爭結束後的這半年間,附近的孩子們也常看到外頭當官的人到學校裡進進出出,但見到像這個大人這樣風度的人物,卻還是頭回。
他的褲管,被帶著泥水的皮球弄臟了。
眼尖的孩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皮球踢到他腿上的時候,帶起了褲管。
他的褲管之下,竟然空蕩蕩的,露出了一截帶著冰冷的金屬光芒的看起來像是鐵的東西。
大家全都定在了原地,望著那個轉過身的麵容嚴肅的男人,眼睛裡露出害怕的神色,盯著他的那條腿,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跑過去把球撿回來。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
同行帶路的市府秘書長見狀,大吃一驚,立刻厲聲嗬斥這幫頑童,又從自己的衣兜裡掏出手帕,帶著笑臉,上去要親手替他擦拭褲管上的汙水,口裡連聲說:“馮公子,實在抱歉!雖然聯大在此辦學多年,但本地原本實在過於閉塞,民風粗俗,這些小孩,更是頑劣不堪,怎知九公子您為國立下的赫赫功勳。您千萬彆見怪,我給您擦乾淨……”
說著彎腰下去。
孟蘭亭看了眼馮恪之。
他已邁步走到那個水坑邊上,伸出右腳,將球勾了回來,穩穩停於地上,抬腳,頓了一頓,又改成左邊的腿,估量了下,隨即飛出一腳,將皮球踢了回去。
“砰”的一聲。
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飛進了球框。
“沒事。你們繼續踢吧,過兩天,我叫人給你們送個新的足球來!”
球落地後,他朝那群孩童露出笑容,說了一句。
孩童們這才反應了過來,驚喜地歡呼出聲,雀躍著,衝他不停地鞠躬。
“謝謝長官!謝謝長官!”
剛才那個誤踢了球的男孩鞠躬,高聲喊道。
馮恪之轉身,邁著穩穩的步伐,繼續朝前走去。
“馮太太!九公子不但真英雄,這氣度,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鄙人深受感動,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秘書長見狀,鬆了口氣,急忙跟了上去,低聲奉承著看起來更有親和感的端莊而美麗的馮太太。
孟蘭亭看了眼丈夫的背影,一笑:“今天還要謝謝你帶路,耽誤了你的時間。”
“哪裡!哪裡!能為馮公子和太太效犬馬之勞,乃本人極大榮幸!周先生就住前頭不遠,馬上就到!”
“到了!到了!就在那裡,左邊數過去第三間!”
孟蘭亭和馮恪之被帶到了一處成排的平房之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排用竹籬和黃泥搭牆的低矮平房,屋頂覆以鐵皮,住了七八戶人家的樣子。前頭一片菜圃,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十幾隻蘆花雞,在圍了竹籬的菜畦間鑽來鑽去,努力想要鑽進去啄食鮮嫩的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