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1 / 2)

慈悲殿 尤四姐 12919 字 3個月前

這小小的隔間,伸展不開手腳, 月徊覺得窩在裡頭難受得厲害。

哥哥不搭理她, 她隻好繼續趴在門縫上往外瞧。整個鹹若館都暗下來,遠遠一盞豆燈明滅, 因這鬥室還隔著一道門,裡頭光線朦朧,像墜進一個混沌的夢裡。

“您說, 要是有人告密, 太後這會兒折回來了, 那該怎麼辦?”月徊自己設想一下, 背後頓時起了細栗,“會治咱們的罪吧?說咱們圖謀不軌,然後砍了咱們的腦袋?”

這種情況也許會有, 但那是司禮監不能掌控整個大鄴後宮的時候。如今情勢, 就算有人走漏了風聲, 太後知道這鬥室裡藏著他, 也絕不會當麵鑼對麵鼓地來拿人。太監手黑,什麼事乾不出來?早前汪軫膽兒小, 不管在外多招人恨,在宮裡對主子們低三下四, 沒有不儘心的。梁遇呢,看著斯文好性兒,下起死手來比汪軫狠十倍。太後也挑軟柿子捏,以前能壓製這些內官, 她縱情兒跋扈;現在紫禁城從裡到外都由著司禮監拿捏,心裡雖恨惡奴欺主,卻也不得不隱忍,免於正麵衝突。

月徊膽小怕死,自己琢磨一圈,也能嚇得打擺子。梁遇看她傻得可笑,成心戲弄她,順著她的話頭長歎:“古來陰溝裡翻船的事多了,今兒腦袋裝得好好的,明兒說不準就弄丟了。我倒還好,活著也就這麼回事了,不圖什麼,萬一有個好歹,全當大夢一場吧。你呢,你有什麼未了心願嗎?”

月徊看他言之鑿鑿,渾身汗毛都立起來。門縫裡透進的一線微光打在她口鼻上,那雙大眼睛在兩旁的陰影裡瞪得老大。

“未了心願,那可太多了,不花個三五十年完不成。您看我還沒享過幾天福,還沒看著小四兒高升娶媳婦,我死也不能瞑目。”

梁遇聽見她又提小四,心裡不怎麼痛快。照理說一個撿來的小子,生死全捏在他手裡,他吹口氣就煙消雲散了,可那孩子管月徊叫姐姐,這麼一來竟是和他們兄妹栓在一根繩上了。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她對弟弟的顧念還多些,就因為這假弟弟年紀小,沒權沒勢。說來有意思,仿佛成了同輩兒,也會讓人有分出高下的心來。梁遇不喜歡月徊小四長小四短的,認真論自己和她才是嫡親的,那個半道上遇見的野孩子,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你能陪人一截子,不能陪人一輩子,真到了那個時候,也顧不上那些。”他淡聲道,“生死是個坎兒,邁過去也沒什麼,興許失散的人能重逢,比活著更讓人高興。”

月徊說:“您彆這麼想呀,活著看看花花世界,不好嗎?我就願意和您一起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您攬一輩子的權,該受用的沒有受用過,就這麼交代了多不值得。”

梁遇無可奈何,“攬權這種話,心裡知道就成了,不能老擱在嘴上說。”

“那不是隻有咱們兩個人嘛。”她跺了跺腳,“唉,真冷,怎麼還不放咱們出去……”

譬如餓了冷了,這種事兒算不得大事,但在家裡人聽來,就十分值得上心了。

梁遇問哪裡冷,“是身上穿得太單薄了?”

月徊說不是,“我腳上冷,到了冬天就這樣,手冷腳冷,陽氣不旺盛。”

他原本倒不覺得,和妹子一起困在一個狹小空間是多麼難熬的事,畢竟難得清閒。可這會兒卻有點上火了,嫌承良辦事不力,難成氣候。隻是眼下顧不得那些,把她拉回來讓她坐定,然後抬起她的腳,扒下了她的靴子。

尋常小太監的官靴,不像有了品級的那麼考究,鞋底上緝藍哢啦的幫子,雨雪天氣有滲水的可能。從司禮監衙門到鹹若館,路上雖然時時有人清掃,但她專挑有積雪的地方踩,那再厚的千層底,恐怕也擋不住她的玩兒興。

摸了摸,棉襪果然透出濕氣來,難怪冷得篩糠。他得想法子替她取暖,正預備脫下身上鶴氅給她包裹上,卻聽見她細聲細氣說:“姑娘的腳不能隨便摸,就算您是我哥子也不行呀。”

這時候還想著男女大防呢,平常倒沒見她這麼老實。梁遇瞧都沒瞧她一眼,“你哥哥是太監,和彆人不一樣。”

月徊被他這麼一說,沒得什麼開解,反而有點難受,“我心裡不拿您當太監,我哥哥比男人還男人呢。”

他聽著,手上微頓了頓,然後嚴實地替她包起雙腳,擱在自己腿上。

唉,這就是親哥哥呀,月徊靠著磚牆喃喃自語:“將來怕是沒人,能比您待我更好了。”

梁遇在升作秉筆前,乾的是侍奉人的活兒,但差事上的敷衍,和打從心底裡透出來的知冷暖是不一樣的,這輩子他也不會像關心月徊似的去關心第二個人了。

倘或她就此留在宮裡,他倒能夠關照她一生一世,但她要是嫁了人,上彆人府裡過日子去了,萬一男人對她不好,公婆小姑子欺淩她,他又怎麼保她不受半點委屈?

就是不放心,撒不開手,爹娘沒了,這種牽掛是雙份的。可惜不舍也說不出口,他頓了下,隻是問她:“還冷麼?”

月徊其實很想把那雙濕襪子脫了,但哥哥麵前到底不能太隨性,便一徑說暖和多了。

梁遇的五官深刻,迷蒙中也比一般人更清晰。月徊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有點悲觀,和他相比,自己真是毫無優勢。明明是同個爹媽生的啊,看來他們生頭一個的時候很用心,生第二個就隨意糊弄,偷工減料了。

雪終於停了,承良站在鹹若館東邊的角亭下,就著燈籠灑下的光瀑,看天地漸漸歸於寂靜。

起了一點風,燈籠搖曳,站在四麵不著邊的地方鬥骨嚴寒。

他乾兒子董進對插著袖子,朝鹹若館明間方向望了一眼,“乾爹,是時候了吧?”

承良嘿地一笑,“你說咱們老祖宗,這會子正乾什麼呢?”

董進忖了忖,“乾什麼……談心唄。書上不是說了嘛,攻心為上,話一多,交情就深,好比當初荊軻刺秦王,那二位要是能像咱們老祖宗似的,和人關在一間屋子裡這半天,荊軻怎麼也下不去那刀啊。”

承良點了點頭,“好小子,有見地。不過有一樁不一樣,荊軻是爺們兒,裡頭那位可不是。”

太監的那點醃臢事兒,用不著明說,一點就透。董進臉上放光,“您的意思是……”

承良隱晦地笑了笑,“萬歲爺那頭發了話,要把人留在禦前,既留下,臨幸抬舉,不是早晚的事兒嗎。咱們這些人,費老鼻子勁兒搭上老娘娘們,圖的不過是個麵子,老祖宗圖的卻是實惠。茲要是那位得了勢,老祖宗再托她一把……你琢磨琢磨?”

董進心知肚明,掩嘴兒葫蘆一笑,“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比誰都看得長遠。譬如帶孩子,自小領大的誠心孝敬你,貧賤時候結交的人,將來發跡了也不忘舊情兒。不過兒子聽說,這姑娘是老祖宗族親……”

“就得‘親’,‘親’了才好說話兒。”承良在自己的下巴上薅了一把,“彆說假親可冒認,就是真親又怎麼的呢,咱們這號人……壞不了事兒。”

橫豎底下人就得有眼力勁兒,拖延拖延,給那二位製造點兒獨處的機會,一來二去的,情有了,老祖宗日後人財兩得,還能少得了他的好處?

董進見縫插針地,對他乾爹的機敏表示了一番讚歎,末了說:“楊愚魯和秦九安那兩個小子沒憋好屁,見天兒在老祖宗跟前賣乖,鐵了心的要把您比下去。論資曆,他們倆給您提鞋都不稱頭,如今倒和您爭起秉筆的銜兒來。”

秉筆是個肥缺,個個都仰脖兒看著,成敗與否,各顯神通。承良自恃當初找人的差事是自己承辦的,比旁人也會動腦筋,多了些小聰明,因此這回擅做了主張。看看時候,太後禮完佛有兩刻鐘了,確實是時候了,於是捏著鑰匙進了大殿,繞過垂掛的重重幢幡,停在小門外回話:“老祖宗,太後留小的打聽禦前的事兒,實在走不脫,耽誤了工夫,請老祖宗恕罪。老祖宗受累,窩在這麼個小地方兒,小的這就給您開門。”

門上銅鎖開開,就見姑娘正穿鞋,承良仔細留意了一回,掌印衣衫端正,看不出什麼異常來,不由有些失望。不過轉念再想想,姑娘已然在宮裡留宿過,那天就是住在內奏事處值房裡,要有事兒早出了,也不必等到這會子。

看來這回是多此一舉了,承良覷覷掌印臉色,滿以為或喜或怒能看出來分毫,可惜一切如常。這會兒便有些惴惴,底下人伺候上司,最怕的就是這樣,越平靜,背後不可測的可能便越多。再瞧瞧姑娘臉色,她照舊一副樂嗬嗬的模樣,問:“已經到了飯點兒了吧?今晚上吃什麼呀?”

承良道:“老祖宗夜裡吃得清淡,有青菜燒雜果、醬黃芽菜,和一品梅花豆腐。”說罷賠笑,“您想吃點兒什麼呀,或是有喜歡的,我吩咐膳房現做了來。”

月徊想了想,要吃要喝的似乎不大合適,便笑道:“夜裡吃得多了儘長肉,清淡些的好。”

還是梁遇發了話,“加一碟胭脂鵝肝吧。”聽說皇帝用膳時,她那雙眼睛儘往那盤菜上瞟。可憐見兒的,皇帝讓她吃,她還裝樣。

承良忙應了個是,掌印不說話,天就要塌,可要是聽見他開腔,不拘說的是什麼,都讓人有爬出閻王殿的慶幸之感。

董進不得傳喚不敢到跟前來,隻遠遠在亭子邊上垂手等著。掌印沒有停留,快步出了鹹若館,那位一同被關在鬥室裡的姑娘一身內侍打扮,要看身形,真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年模樣。

興許乾爹就要加官進爵啦,董進見了承良便笑得花兒一樣。正要張嘴,承良殺雞抹脖子衝他比手,他忙噤了口,愕著兩眼望著承良。

承良踱過去,歎了口氣道:“趕緊的,吩咐膳房預備胭脂鵝肝。”

董進不明所以,“老祖宗從來不吃那東西啊,說嫌臟……”

承良嘖了一聲,“琢磨什麼呢,不是老祖宗要吃!”

一個不吃內臟的人,能容許鵝肝上他的飯桌,那得多大麵子!姑娘不尋常,這是肯定的,不過還有一樁讓他想不明白,太後禮佛,掌印卻帶著人躲進了裡頭的小隔間,究竟是什麼緣故?按說上頭不透露,也不由他過問,但事情蹊蹺得很,實在叫人費思量……

那頭膳房的內侍魚貫送夜裡的吃食進來,每個盤兒上撐著金絲小傘,傘的八個角俱掛著銀製的小鈴鐺。食盒打開,盤子擱在桌上,那小傘受了震動,簌簌一陣輕響。

宮裡每頓吃飯,排場都做得很足,月徊因有外人在,不便就此坐下,隻好站在一旁侍立。麵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往來不斷,原本她隻要等人散了就成,沒想到這時站在最上首親自擺盤的那個隨堂,順手把菜碟子遞給了她,示意她往桌上運。

月徊忙嗬腰接過來,她倒很喜歡能找著一兩樣自己可乾的活兒,畢竟以前碼頭上奔波慣了,忽然閒下來沒了主意。不過這個隨堂和駱承良不一樣,他冷著臉,完全就是尋常模樣。月徊有點兒納悶,倫理說司禮監高品階的少監們,多少知道她和掌印有淵源,不說點頭哈腰,至少還有個笑模樣。這位倒好,看樣子把她當成了普通小太監,一道道菜經了他的手,又轉頭遞給她擺桌子。

終於菜盤兒碗碟都準備妥當了,侍膳的人都退出去,月徊看這人轉過身,悠著聲氣兒朝梁遇回稟:“老祖宗,歇一歇吧,膳都上齊了。”

梁遇擱下手裡的題本,回身在桌前坐了下來,也沒瞧月徊,一麵讓人伺候擦手,一麵道:“還是鹹若館,明兒弄得清淨些,我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