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快快地走,不多會兒到了什刹海邊,她蹦下車的時候,發現今天冷清,便咦了聲道:“往常人擠人的,今兒是怎麼了?都凍得不敢出門了?”
皇帝怎麼能不知道其中緣故,宮裡有司禮監,宮外有東廠錦衣衛,聖駕一出宮,那些人悄沒聲兒地早清了道兒,隻留稀稀拉拉幾十個人點綴點綴景致,畢竟清理得太乾淨了不像樣。
“人少點兒好,騰出那麼大的地方,不怕撞了彆人的冰床。”皇帝說著,示意畢雲過去租床。
因沒生意,海子邊上的冰床都空出來了,月徊拉著皇帝來認,挑來挑去,認了一輛成色新,拴著大紅綢的,她一甩頭,“您上車,我來拉著您。”
可這話立時就給否了,畢雲笑著說:“奴婢在,叫姑娘拉車,那奴婢就是個死的。還是奴婢來拉,奴婢拉車又快又穩,不信您試試。”
這也是人家的差事,被你奪了,反對不起人家。月徊攙皇帝坐下了,笑著說成,“我上那兒再租個冰刀……”
這冰床寬大得很,能坐三四個人,皇帝往邊上讓了讓,仰頭說:“先坐一圈吧,回頭再租兩副冰刀,咱們一塊兒滑。”
其實來時一輛車都同坐了,還怕坐冰床嗎。月徊噯了聲,裹緊鬥篷擠到皇帝身旁。畢雲在前邊喊:“主子留神,床動了。”月徊忙給皇帝緊了緊鶴氅的領口。
冰床和馬車是不一樣的風味,馬車動起來叫“跑”,冰床動起來就叫“竄”。毫無阻礙地朝前飛奔,頂棚上燕飛呼嘯,兩張臉在西北風裡挨凍,還高興得大喊大叫。等一圈跑下來,臉也麻了,鼻子也紅了,但就是快活啊。這種簡單的快樂,是不需要花大錢就能得來的,既儘興又實惠。月徊覺得這回真來著了,要是不進宮去,她得過上三天就光顧這兒一回。
皇帝很少有開懷的機會,帝王矜重,喜怒哀樂都得克製七分,離上回咧嘴大笑,不知時隔多少年了。這回被她勾出來,其實也並不是坐上冰床有多稀奇,隻是聽見她那種無所顧忌的大笑和尖叫,吵雖吵了點兒,但高漲的情緒感染人,他也就漸漸放肆放開了。
“好不好玩兒?”她下了車,眉飛色舞地拽著他問。
皇帝點了點頭,“好玩兒極了。”
“我就說吧,窮人有窮人的樂子。皇上身體力行,也算體察民情。”月徊又指指海子邊上成排的冰刀,“那個滑起來,鬨得不好要摔了的,萬歲爺看看就成了,不能下場。”
她又是皇上,又是萬歲爺,在外稱呼起來也不方便。皇帝問:“月徊,你知道朕的名字嗎?”
月徊遲疑了下,仿佛頭回聽說皇帝也有名字。轉念再一想,可是沒道理了,世上哪有人沒名字的,隻是聖諱等閒不能提及,就算大臣們上奏疏,遇上了那個字,繞不開也得缺筆。
皇帝見她糊塗著,脈脈一笑道:“朕姓慕容,單名一個深字,小字蘭禦。”
月徊點頭不迭,“藍玉啊,好名字……”說完噤了口,捂住嘴說,“我犯上了,求萬歲爺恕罪。”
皇帝的名字,自打登基起就不再有人直呼了。臣工管他叫“皇上”,太後管他叫“皇帝”,都是官稱,帝王不需要那麼家常親昵的稱呼。如今從她嘴裡叫出來,彆有一番滋味,皇帝知道她念書不多,便努力給她分析:“不是藍田有玉的藍玉,是清禦披蘭路的蘭禦。”
月徊被他說得腦子打結,對於不認字的人來說,解釋越多,人越糊塗。
好在皇帝見她發懵,換了個法子介紹自己。解下腰上短刀,在冰麵上把字寫給她看,邊寫邊道:“就是蘭花的蘭……禦前女官的禦……”
月徊在一旁看著,由衷地感歎:“這個名字比藍玉更好,蘭花的蘭啊,聽上去多秀氣!”
皇帝寫完直起身來,白淨的臉龐,丹鳳眼下眼波婉轉,自嘲地笑著說:“小的時候,朕常挨那些兄弟們取笑,他們說朕名字像女孩兒,長得也像女孩兒。”
月徊說不,“男生女相,必有貴樣。您多好看,多利索的,他們眼皮子淺,舞刀弄槍長得一身腱子肉,回頭還不是給您守邊關。”
皇帝聽了她的高見,不由長出了一口氣。這種咬著槽牙解恨的話,隻有她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說出來了就是痛快,解了他從小到大窩在心裡的憋屈,也叫他更看重她,更喜歡她這樣灑脫的性子。
畢雲提溜著冰刀來了,送來了兩副,皇帝接過一副穿上,喃喃說:“朕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月徊忙勸阻,可惜攔不住,她心裡著急起來,搓著手道:“這可不是玩兒的,腳下打出溜,回頭摔得鼻青臉腫,沒法子上朝見人啊。”
皇帝說不礙的,“朕就試試,不走遠。”
月徊汗都出來了,“那我攙著您吧。”
誰知皇帝穿上冰刀,沒等她伸手就身輕如燕滑了出去。十七歲的少年,雖然有些清瘦,但身量很高,遊龍般在冰麵上滑行,那身姿,簡直像梁遇手裡行雲流水的筆。
月徊看得愣住了,敢情人家不是沒來過冰場的鄉巴佬?
她扭頭看了看畢雲,“皇上早前,上什刹海玩兒過?”
畢雲笑著搖頭,“宮裡也有冰嬉呀,每年西苑北海子的冰結得最厚的時候,闔宮皇子都上那裡玩兒去。我們萬歲爺是那輩兒兄弟裡頭滑得最好的,自小到大無一敗績。”
月徊頓時眼前一黑,那他還跟著一塊兒高興得亂喊?這是笑話她沒見過世麵?還是萬歲爺愛民如子,有意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