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2 / 2)

慈悲殿 尤四姐 7407 字 3個月前

月徊欠了欠身,“有勞畢公公。”裡間收拾金發的小太監把錦盒捧出來,她接了手,就隨畢雲往月華門上去了。

天邊總算浮起了些微的亮,天地間仍籠罩在一團昏沉裡,但隱約已能分辨前路上的青磚。畢雲挑著燈籠在前邊引路,邊走邊問:“姑娘冷不冷呐?昨兒月亮過了畢星,今兒怕是要下雨呢。”

月徊有些驚訝,“您還會看天象?”

畢雲笑道:“早前沒進宮前,我就喜歡星學天象。要是家裡能養得活我,我是立誌入司天監的,哪怕做個文房筆吏也好。”

隻是可惜了,老家兒愛生那麼多孩子,個個張嘴要吃的。最後大的是勞力,小的舍不得,剩下中間不上不下的不招人疼,隻好淨了茬,送進宮裡伺候人了。

所幸能得器重,留在了禦前,太監裡頭算是當了上差,能吃口飽飯,還有盈餘接濟家裡頭了。至於以前的理想,像火堆上燃燒迸散的火星子,亮過,飛出去就滅了。再回想起來不過是冷燼,遺憾,卻又無可奈何。

月徊很懂得男人壯誌未酬的辛酸,像小四,發願一回扛兩袋糧食,卻因瘦弱從來沒有實現過。回來還難過呢,偷偷躲在被窩裡頭哭鼻子,她那時候相當同情他,然後一麵同情,一麵從那雙特意給他做大的鞋裡,倒出夾帶回來的糧食熬粥喝。

活著就是這麼難,有時候想想,活著已然是造化,往後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就完了。

前麵到了隆宗門,過門禁往南順夾道走,走上一程子就到恒壽堂。畢雲領著月徊過去,一盞燈籠在前麵挑著,恍惚的晨色裡照出一片迷蒙的光。

守門的小火者才下鑰,等著換班兒,一晚上過來個個僵著手腳,看見禦前的人一弓腰,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

畢雲沒理會他們,往南比了比手,“恒壽堂裡也有管事,回頭讓他指派兩個人聽差。宮女子是不能單獨行走的,有人跟著行動方便點兒。”

月徊噯了聲,才要說話,眼梢瞥見打西邊過來兩盞燈籠。她起先倒沒當回事,可畢雲忽然壓聲說了句“快走”,她頓時心下一蹦,忙加緊了步子。

然而該來的終歸躲不掉,那兩個挑燈的人說留步。待到了麵前,上下打量月徊兩眼,扮出個笑臉道:“姑娘是才進宮的吧?太後娘娘聽說姑娘在萬歲爺跟前當差,有幾句話要吩咐,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月徊因之前扮過太後,不由有些心虛,眼巴巴瞧著畢雲,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畢雲進宮到底有年頭了,慈寧宮的人也熟識,便笑道:“二位嬤嬤,姑娘一早才伺候完皇上,正要往恒壽堂去。且等她交代完了差事,再往慈寧宮給太後娘娘請安,成不成?”

結果那兩位嬤嬤交換了眼色乾乾一笑,“畢公公不是不知道,太後娘娘既下了懿旨,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咱們知道姑娘是掌印的族親,要不是領了太後娘娘的命,咱們也不能來找姑娘。畢公公與其和咱們商議,倒不如……”一頭說,一頭朝司禮監衙門方向飛了個眼色,示意畢雲趕緊給梁遇報信兒去。

可這時候,正是前朝上朝的當口,皇帝和梁遇都在朝堂上,誰也沒法子往前朝通氣兒去。太後挑了這個節骨眼上,分明是早有算計的,畢雲沒法子,隻得接過了月徊手裡的錦盒,細聲道:“姑娘彆慌,您的差事我替您辦了,太後娘娘是佛心主子,總不會有意為難您的。您先去,等我報了皇上和掌印,到時候自然有人去接您。”

月徊點了點頭,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次立後的事兒愚弄了太後一回,想就這麼翻篇兒,絕無可能啊。皇帝和梁遇都不是善茬,太後得掂量掂量,要拿捏她,不是手到擒來嘛。

看來是跑不了了,反正就一口咬死了不知道,說什麼都不知道,太後無憑無據,還能殺了她嗎?

月徊帶著一種給人填坑的壯烈情懷邁進了慈寧宮,這時候天才蒙蒙亮,太後為了尋她的釁,起得也算夠早的。

慈寧宮裡燈火通明,她被那兩個嬤嬤引進門,抬眼便見太後在南炕上坐著。早前她透過鹹若館裡小隔間的門,曾遠遠瞧見過太後,那時候她穿著禮佛的法衣,也沒看見正臉,滿以為是有了點年紀的婦人,今天才算正麵遇上,也許是作養得好,單看樣貌太後不過三十五六的模樣。隻有眼下微微起了一點褶子,那肉皮兒還是緊實的,鼻梁上略有幾粒雀斑。

進了宮彆發怔,磕頭準錯不了,月徊悟出了保命的良方兒,立時在太後腳踏前跪下了,“奴婢月徊,恭請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她是有意舌頭拌蒜,月徊那兩個字說得含糊,太後像見了西洋景兒,納罕說:“夜壺?這是什麼名兒!”

月徊怔了怔,包括慈寧宮所有人,都一同怔了怔。最後她隻得小心翼翼更正,“回娘娘的話,奴婢叫月徊,不叫夜壺。”

就是說了,世上怎麼會有人叫夜壺呢,太後沒好氣地哼了哼,“叫什麼不要緊,要緊的是差事當得好啊,梳頭以往都是太監的活兒,沒曾想,到了本朝本代,竟還出了個梳頭女官。”奚落完一頓問她,“聽說你是梁遇族親,到底是哪路親戚,這麼委以重任,都安插到禦前去了。”

太後是句句帶刺,月徊本能地覺得這人不好。可人家是太後啊,官大一級壓死人,太後要是和她過不去,她準得變成齏粉。

於是悠著聲氣兒回稟:“回娘娘的話,就是族裡的親戚,奴婢的爹和掌印的爹是堂兄弟,奴婢和掌印勉強也算堂兄妹。因老家遭了災,奴婢流落在京城,後來才投奔掌印的。掌印覺得奴婢機靈,給奴婢謀個差事,就讓奴婢進宮來了。”

太後聽完愈發冷笑連連,“你這麼大的姑娘,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倒進宮來伺候人?我看謀差事是假,惑亂皇帝才是真吧!”說著又打量她,“機靈倒是機靈,可機靈過了頭就不好了,倒不如那些笨笨的。你抬頭,讓我瞧瞧,這樣吧,瞧在梁遇多年忠心侍主的份兒上,我替你踅摸個好人家,給你指婚了吧。”

月徊嚇得舌根兒都麻了,心說這太後不簡單,梁遇下套改了她指定的皇後人選,這會兒她要以牙還牙了。

這麼緊要的關頭,自己不吭聲,必定被屈成姑娘不好意思,默認了。於是隻得硬著頭皮又拜下去,“奴婢謝太後娘娘恩典,可奴婢是昨兒才進宮的,還沒來得及好好報效主子……”

結果太後斷喝了聲大膽,“不識抬舉的東西,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你倒唱起高調來!我瞧著梁掌印隻管讓你進宮,忘了教你規矩,今兒我不怕麻煩,我來打發人調理你。”說罷揚聲喚來人。

暖閣外進來兩個宮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一副六親不認的樣子,“聽娘娘示下。”

太後抬了抬下巴,“帶她下去,罰她板著,不罰夠一個時辰,不許她起來。”

太後欺負起人來,真是簡單直接,毫不做作。月徊不知道宮裡那些特定的稱謂究竟對應什麼刑罰,心想至多挨一頓臭揍,也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