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眼裡麵包含著淚水,一如那倔強的主人一樣,掙紮在眼眶線裡麵,緊緊的扒住眼皮。
寶珠緩緩的跪下來,頭卻是依然不肯滴下來,眼睛依然那麼明亮,“我的一輩子,說起來榮華富貴,其實忐忑多災,或許是不吉利的,年幼失母,後又失父,即無兄弟支撐,又無叔伯幫扶。”
“多虧老爺子不嫌棄,老太太視為親女,二哥時有照顧。寶珠無用,苟活於世,以前活的簡單,為著自己。隻是今後背負那麼多同窗性命,千萬學子所寄托,應當是為著不是自己活一回了。”
聲音微微顫動,其間多少不忍心,多少決心,多少傷痛釀酒在心田裡,無人時自己痛飲。
“父親為不屈服於洋人而死,背後數萬江浙農民。同窗屍首護我,二哥死人堆裡麵救我出來,禧姐兒日日陪我歡心,老太太老爺子時時關心,不計較馮家安危收留我。寶珠一一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一叩首,額頭貼在地麵上,再沒有比這個更真心的話了。
“我若是去了,生死再不放在心上,我也曾害怕,隻是想著背後是四萬萬同胞,便隻能向前,你們從此隻當我死了。”
再叩首,泣不成聲。
“辜負表哥一番安排,寶珠不願一生平平度過,大難不死,當做青年該做的事情去。珍重。”
三叩首,長跪不起。
那禎禧在旁邊,哭的已經是個淚人一樣的,捂著嘴,視線模糊不清,寶珠女子,人如其名,如寶如珠。
二爺肅著臉,心裡不是不難過的,隻是這是寶珠自己必定要走的路,沉默半響,隻把人扶起來,“你終究是你父親的孩子。”
終究是你父親的孩子,一樣的倔,一樣的大義至勇,骨子裡麵的血都是燒的人灼熱。
最後還是走了,半夜裡走的,不要人送,自己穿了祥嫂的舊衣服,頭上精致的卷減下來,腳上的皮鞋換了打補丁的布鞋,臉上手上細細的抹了灰,包著一塊頭巾就走了。
從此以後,華衣美服的形色妖嬈都成了過眼煙雲,富貴金銀都如同糞土,可是寶珠心裡覺得敞亮,背著一個小包袱,放著兩身換洗衣服,拿著二爺給的錢,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老太太當坐中庭,看著人走了,才落淚,多好的女孩子。
祥嫂到底照顧了一段時間,說安慰的話,“二爺說了,要是不想在城外了,就捎信來,他讓人去接回來。”
老太太隻捏緊了帕子,隻搖了搖頭,大家心裡都知道,不會回來了,寶珠的性格,不會回來了。
隻盼著,什麼時候,國是咱們中國人的國,那所有人有家才能回。
那禎禧趴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都是腫起來的,馮二爺按理說是合該體貼一些,讓她多睡一會。
隻是他一大早,就跟個閻王一樣,站在禧姐兒的門前砸門,“禧姐兒,再不起來,哪裡這樣的懶散。”
那禎禧咬著一口小米牙,對著門先比劃一下,她要咬人了,困死了,“表哥,喊我什麼事?”
“陪著我吃早飯,一會兒有事呢。”
家裡老人什麼事情沒經曆過,一夜過去,風過無痕,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
隻是禧姐兒少見變故,依舊是無精打采的,馮二爺使喚她跟個小丫頭一樣的,上海是個銷金窟,跑馬賭馬的人多了去了,被二爺拎著去了馬場。
她就是個馬童一樣的,給他拎著馬鞭子,二爺最喜歡跑馬,跑馬場裡麵痛快跑一場,舒緩舒緩筋骨。
大太陽曬著,那禎禧再也不能保持正常表情了,口渴的慌,隻是表哥還在一圈一圈的跑,隻得無趣的拿著杯子喝水,一氣兒喝了一個水飽。
“禧姐兒,扶我下來。”
由遠及近的跑到那禎禧跟前,那禎禧就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馮二爺倒是會使喚人,踩著凳子下來,手扶著胖丫頭的肩膀,高度正合適,體重也剛好穩妥。
心裡麵不由得陶陶然,再看她紅潤的小臉,心想合該你辛苦一下,昨晚上哭了一晚上,吵得人睡不著,今日裡可得好好補償一下表哥才好,不然不能彌補一晚上聽著隔壁愛哭鬼的騷擾。
“禧姐兒--”
那禎禧就隻得再跑過去,自己心裡麵打定了注意,要給表哥一點臉色看看了,言語上的。
結果飛來一句,“教你騎馬吧。”
那禎禧頓時從一個氣鼓鼓的要爆了的皮球,送了口一樣的成了個軟趴趴的皮囊,而且是自帶馬屁色彩,“多謝表哥,我剛剛瞧著,表哥馬術一流,場上再沒有人能比得過的,表哥果真是文武雙全,智勇第一。要教會我,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我一定好好學。”
她也想騎馬,隻是不會,也沒有人教,隻能眼巴巴的看著,不知道騎馬是多大的快樂。
如此順耳的彩虹屁,大概是沒有人不喜歡的,馮二爺覺得這孩子是真不錯,最起碼哄人的時候,一點也不像是老式家庭裡麵教育出來的女孩子,矜持的不像話。
把人放在馬上,夾著咯吱窩,就跟抱孩子一樣,然後自己踢開板凳,跨上馬去,從後麵攬著她。
那禎禧不由得瞪了板凳一眼,心想就是使喚她辛苦的,上下馬表哥根本不用板凳。
然後攏共是一圈,那禎禧剛顛簸出一點感覺來,結果人就把她放下來了,“好了,學會了嗎?”
她猝不及防的撞上表哥的笑臉,才知道是玩笑話,根本就是帶自己溜一圈,哪裡能讓自己學呢。
氣鼓鼓的,“表哥,我自己騎一會。”
馮二爺不敢招惹她,眼睛裡麵已經包了淚了,隻得自己下來給她牽著馬,人家自己坐在上麵,胖墩墩的禧姐兒,倒好似是一個大將軍一樣的,要到哪裡去,隻管拿著馬鞭子指著,然後馮二爺就得給拉著韁繩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