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商隊(1 / 2)

駱駝商隊是在開賽的第十五天到達的。

當時整個村落還沉浸在寂靜中, 詹妮弗和納蒂亞擠在同一個火炕上, 兩人肩並著肩頭並著頭,說完徹夜的小話,睡得天昏地暗。

村落的守夜人率先聽到了駝鈴和嘈雜的人聲,他將掛在井上的水桶撞響, 金屬敲擊的聲音登時打碎了沙漠的平和。

駝隊踩著熹微的晨光進入綠洲,另選一處高地駐紮。

商隊首領甩著短鞭子命令領頭的白駱駝在畫了記號的點上跪下,仿佛推到了多米諾骨牌,它背後的駱駝也在商人的吆喝聲中依次下跪。

等全部安頓好之後, 足足有上百頭單峰和雙峰駱駝聚集在綠洲邊。它們早就被訓練過不能發出任何奇怪的響動, 也不能因為生人或一些小動物就受驚亂竄, 這會兒一個兩個都在優哉遊哉地嚼著口嚼,等待主人將需要卸下的貨物卸下,將需要補充的資源重新裝好。

可惜安分守己並不代表不會給環境帶來困擾。

駱駝們散發出的臭味難以言喻, 本身的動物臊味混合著排泄物的味道,還有貨物裡皮毛和鹽的鹹味, 這讓剛剛起床走出棚屋的詹妮弗臉色大變, 腳下靈光地一個扭轉, 又打著嗬欠走回棚屋裡去了。

她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圖阿雷格部落的孩子們都躲在籬笆後頭擰著鼻子,活像前來趕趟的不是駱駝而是什麼地獄降臨, 連湖邊的水鳥都被熏得一個倒仰,晃晃悠悠撕心裂肺地朝對岸飛走了。

納蒂亞和詹妮弗帶著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敬畏感看著女族長朝商隊迎了上去。

“那是曼努埃爾,他掌控著大沙漠上半數的商隊, 幾乎是黃沙上的哈裡發。”納蒂亞小聲科普道,“他們說曼努埃爾能和大海裡的鯨魚和大草原上的獅子做交易,連天上的星星都會摘下邊角從他這裡換取金幣。”

“聽起來很厲害。”詹妮弗客觀地說。

駱駝商隊在曆史上曾扮演過極其重要的角色,無論是從亞洲起航的古絲綢之路,還是跨越整個撒哈拉的黃金鹽道,都曾有過盛極一時、讓操持者賺的盆滿缽滿的時候。

這種遍地商隊的盛況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初,隨著現代交通工具的發展和西方國家的不斷殖民,撒哈拉沙漠中的駱駝商隊數量銳減,時至今日已經隻有寥寥幾十支隊伍還堅持在沙漠中穿行。

商人們相信,飛機有無法降落的地方,汽車開不到沙漠深處,隻有沉默的駱駝才能一年又一年背負著貨物橫跨北非的黃色地獄。

這就是為什麼駱駝被稱為“沙漠之舟”。

但即使沙漠之舟也隻是沙漠的客人,並非沙漠的主人。它們無法長期停留在撒哈拉深處,隻能載著商人和貨物像公交車似的一站站停靠,不僅將鹽和礦藏運送到終點,還給航道上那些世代居住在綠洲附近的遊牧民族帶去生活必須品。

曼努埃爾親自跟隨的這支就是主運鹽的商隊。他們從伊吉勒以北出發,經過舍什沙漠,阿澤利克,乍得湖區,最後前往蘇丹。

納蒂亞隻知道詹妮弗需要離開撒哈拉,不知道她是帶著任務來的,因此不理解為什麼在聽到“乍得湖區”時她兩隻眼睛都閃閃發亮了起來。

乍得湖區是動物天堂,濕地區是超過150種魚類的家園,稀樹草原上棲息著超過70種哺乳動物,算上成群的飛鳥,不可計數的昆蟲......對詹妮弗來說這簡直是雪中送炭,絕渡逢舟,久旱遇甘霖,瞌睡遞枕頭。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心裡小算盤已經打得啪啪響,這會兒臉上就不由自主地帶出來了點向往之色。又眯著眼睛朝女族長和商隊主人的“會晤”現場觀察了片刻,她清清嗓子問道:“納蒂亞,你知不知道跟著他們走需要支付什麼報酬?”

“我們要走的話也許需要幾隻羊,但你要走的話可能是免費。”納蒂亞很自信地說,“媽媽說過曼努埃爾喜歡交朋友,特彆是大人物。現在到處都不太平,也隻有朋友滿天下的曼努埃爾還敢走商了。”

詹妮弗眨眼:“可我見識過彆的暴/亂分子,他們看起來可不像是會停下來好好說話的樣子。就算曼努埃爾認識很多人,總也有陰溝翻船被什麼小分隊乾翻的時候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有些後悔。

對麵的納蒂亞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和年紀輕輕的她談這些槍/支暴力和死亡的事乾什麼呢?還不如走出去自己去問女族長或直接和曼努埃爾搭上線。

可就在她想轉移話題時,這個“小姑娘”卻以一種和年齡完全不符的嚴肅神情震住了她。納蒂亞先是左右看了看,確保沒有商隊成員在棚屋附近,然後手指放在膝蓋上隱晦地指了指駝隊角落的一小撮人,壓低聲音說道:“曼努埃爾有他的胡狼。”

“胡狼?”

“那些是......殺手,刺客,雇傭兵,隨便你們怎麼稱呼。媽媽說大型商隊總會雇傭一些人保駕護航,曼努埃爾手下的人就叫胡狼。胡狼是航道上的清道夫,會把所有不穩定因子都抹除掉。”

這個解釋很好很強大,但它甚至讓詹妮弗更疑惑了。

“我沒理解錯的話胡狼就是保鏢,”她問道,“可麵對一堆荷槍實彈的遊牧民族,對麵隻要一發子/彈擊中目標,一切就都完了。他們拿什麼保證雇主的絕對安全?”

納蒂亞聳了聳肩。

以她們相處數天的彼此了解來看,這個動作就是“我不知道”、“老師沒有教”、”爸爸媽媽也沒有告訴我”的意思。

小姑娘似乎對自己不清楚這件事感到非常丟臉,不過在她能說些什麼之前,女族長已經轉身帶著曼努埃爾朝這個方向走來,齊齊走進了這間小棚屋。

詹妮弗很給麵子地站了起來。

女族長開口說道:“這是——”

“不必介紹。”曼努埃爾曖昧地擠了擠眼睛,“我知道她是誰。”前頭這些話是法語,到了這裡忽然變成了強調有些奇怪的英語。“戴維斯小姐,久仰大名,真高興能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大沙漠裡見到你。我猜你是在參加《荒野挑戰》?我兒子非常喜歡看你的節目。”

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但詹妮弗不能否認他的友善讓她微微放鬆了警惕。她同樣露出笑臉,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我在這裡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在朋友們的陪伴下,沙漠也不是那麼可怕了。不過正巧,曼努埃爾先生,我聽說你們要去乍得湖區......”

“我們很樂意帶你一程。”曼努埃爾立刻說。

詹妮弗注意到他和女族長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對這個請求並不意外的樣子。她把疑惑放在心底,旋即再三謝過對方的慷慨,又提出了一個請求——替綠洲部落向商隊購買額外的物資。

“我在這裡做客也有一段時間了,”她禮貌地說,“我不知道能為這個部落做點什麼,但我想你肯定知道他們需要什麼。”

這話不假。

在沒有比商隊首領更明白部落需要什麼物資的人了。

詹妮弗並不喜歡欠債,更不喜歡欠人情債,也從不覺得任何人應該無條件地幫助自己。因此當發現有機會能償還時,她立刻毫不猶豫地同商隊達成了協議。

協議達成後,彆說喜不自勝的納蒂亞和同樣麵露喜色的女族長,連聽到消息的村民們都對她和善了不少。買賣不成仁義在,現在買賣成了,曼努埃爾更是親自把詹妮弗引到了駝隊附近,又親自給她挑選了一匹據說“走得很穩”的駱駝。

在和這頭滿臉寫著和善的白駱駝對視了十分鐘後,詹妮弗終於抽著嘴角移開了視線。

恰巧這時,四號機巴迪結束休眠,整點開啟——【Day 15:幸存者人數77。】

詹妮弗的嘴角甚至抽得更厲害了。

***

曼努埃爾的商隊在第十六天傍晚出發。

他們隻在綠洲停留了一天,補充了一些淡水。整個商隊共有二十名商人,部落宰了幾頭羊作為款待,又在第二天將他們送出了綠洲。

詹妮弗的白駱駝在隊伍中間,比起隨時有掉隊風險的後段更加安全。經曆過比賽前幾天的徒步,她對騎駱駝這種腐朽的資本/主義享受大為滿足,而且這一次也不必擔心自己會被帶到一些古怪的部落去槍/斃。

隻是有一件事讓她很在意。

前方駱駝載著的貨物怎麼看都不像是鹽,那幾袋子硬邦邦的物件看著像是什麼東西的盒子,從露出的丁點痕跡來看還是被塞了減震泡沫的盒子。

她聯想到自己在綠洲部落的最後幾分鐘。

那時納蒂亞小朋友哭成了個淚人,但不知怎的還記得要給自己不知曉內情的窘境正名,於是邊打著哭嗝邊附在她耳邊說道:

“媽媽告訴我他們帶了足夠多的東西和足夠厲害的人。媽媽還告訴我曼努埃爾曾經隻運鹽,現在大家全靠著他才能保護自己。”

這些話給了詹妮弗三個重要信息。

第一,現在這些商隊在運送的部分東西見不得光。

第二,綠洲部落的武裝大概就是從這些東西裡得來的。

第三,隊伍裡的胡狼們真的很不好惹,是民風剽悍的圖阿雷格人都說不好惹的那種不好惹。

以上三點隨便哪點都能讓國際刑/警激動得竄起來,不過詹妮弗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異常都沒看見,什麼內幕都不知曉,大家你好我好天好地好,萬事皆無,麻煩全消。

不過這種得過且過的精神很快就被她敏銳的直覺破除了。

先前曾說過,詹妮弗靠著這種危機感在無數次生死攸關的瞬間救過自己的性命,而此時此刻,在一個龐大的駝隊中,這種汗毛倒豎的感覺再次襲來。

冷氣的源頭在背後。

有三名胡狼在商隊末尾遠遠地吊著,他們都裹得很嚴實,連麵容都看不見,一路上也不說什麼話,隻在停下來喝水和進食的時候會暴露多一點點皮膚。

在納蒂亞口中,這些人是殺手、刺客、雇傭兵。詹妮弗過去聽說過這樣的人,他們多數都惹過大/麻煩的人,最後不是隱姓埋名,就是加入海盜的船隊、加入沙漠的商隊,總之要找一個遠離追捕者的區域,既保護主顧,也保護自己。

撒哈拉沙漠對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來說是生命禁區,可從沒聽說過有哪個警/察會追到大漠深處來,因此,亡命之徒聚集在鹽礦附近等活乾也是正常的事。走一趟就是好幾個月,幾個月後誰知道誰是誰?

然而這種情況正常,並不代表符合這個情況的每個人都正常。

憑借世界範圍的名氣、還算熟練的阿拉伯語和精湛的親和力表演,詹妮弗在開賽第十八天終於從一名年輕商人那裡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是有這麼回事。”他神秘兮兮地說道,“看見那兒沒有,那些都是真正刀口舔血的人。阿卜杜拉跟著我們三年了,他可以在幾分鐘內活剝了一個人......祖內的槍法比你見過的奧運冠軍都準......拉基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凶猛的動物......還有那個,他們叫他烏卡必。”

“烏卡必?”詹妮弗同樣壓低聲音。

“烏卡必。”年輕商人冷笑著說,“在某些族群的語言裡這是‘冷血’的意思,他是半道上來的,大概八/九天前吧,我們在塔阿紮碰上了。他可惹了一屁股麻煩,求著曼努埃爾把他帶到沙漠裡去,甚至不要報酬。”

“八/九天前。”詹妮弗重複道,心裡隱隱有個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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