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二女兒(五)(2 / 2)

這可是沾了喜氣沾了文氣的手,要不是現在不興迷信,他都想讓他兒子來和寧初夏待兩天了。

大隊長走得老遠,都還能聽到他哼著歌的聲音,誰都能聽出他的心情有多好。

何老師見人走了,繼續用急切懇求的目光看著寧父和寧母:“之前我說的事情……”

寧父看了妻子一眼,二人之間的默契這時起了作用,省去了商量的麻煩,他們雖然覺得何老師這認乾親要幫出學費的行為有些讓他們尷尬,可確確實實,這是件好事。

他們沒有理由拒絕,而且要是拒絕了,二女兒恐怕真要把他們當惡毒爹媽了。

寧父心中和嘴裡是一樣的苦澀,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了這一步,他甚至寧可寧初夏像是那天好好的哭一場鬨一場。

而不是此刻的平靜的認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認定了父母絕對不會支持她的情況下的自我掙紮,這怎麼能不讓當爹媽的難過呢?

“好,不過何老師,這錢我們是決計不能讓你出的。”

何老師聽到這聲好,喜笑顏開,她緊緊地握住寧初夏的手:“太好了,等明天,我去問問這拜乾親有什麼習俗,我讓我家那位去準備。”

被她拉著的寧初夏,先是一怔,然後看著她同樣露出一個恬淡的笑。

這笑容很淺,可好想同時在寧家人心裡劃拉開了一個口子。

……

這個假期,寧家在整個杏子村,甚至鎮上都出了風頭。

中心小學這是頭一次在子弟小學甚至市區那都有了名字,學校自然要大肆宣傳一番,雖然不能鋪張浪費,可那從公開成績一直掛到了新生入學都沒放下來的橫幅,完全泄露了校長的小心思。

公社那頭也一樣,他們鎮由於各方各麵的原因,在教育上都是“後進生”,這兩年又開始興起推崇教育的風氣,那自然得逮著個典型使勁宣傳。

寧家人跟著寧初夏沾了不少光。

村裡表揚要上台、學校表揚要上台、鎮上表彰還是要上,次次都得戴著大紅花,上台和領導互動一番,當然,大多情況寧父和寧母是都推拒了,他們沒幫上女兒讀書什麼,哪裡有臉上去說什麼自己如何如何幫了女兒。

不過其間也發生了一件“趣事”,人可能生來有種服從權威的心理,寧初夏上台領了不少表彰,她那頭短到極點的頭發,便也吸引了眾人注意。

不知是哪位家長開始流傳這個說法,說寧初夏之所以能考好,就是壯士斷腕地把頭發剪了,這不分心,自然能考好。

雖然寧初夏試圖解釋自己是考完才剪的頭發,可這還是耐不住大家追潮流的風氣,在之前的諸多長發、學生頭造型中,也新興起了“優秀頭”,這頭型沒個定論,總之就是剪短,男生剃光,女生則以男發為標準。

不過萬幸的是,據寧初夏觀察,這風氣基本沒影響到太多女生――否則她都要覺得自己活像後世拿著剪刀逼著彆人剪頭發的教導主任,但是還是有不少男生不知是不是因此,剃了超短的平頭。

寧初夏受的幾次表彰,大多都給了獎勵,錢加起來,還是夠念兩年書,她最後在何老師的幫忙下,定了去H縣龍心中學念初中,對方開出了很好的條件,免學費、助學金,還讓寧初夏可以在一位未婚女教師家借住,每個月隻要象征性地交8角夥食住宿費,一年算下來,助學金都花不掉,當然,這其中也有條件,那就是寧初夏必須保持自己的成績穩定,何老師本來有些猶豫,可寧初夏很自信,她便幫忙應了下來。

在臨走之前,寧初夏也和何老師正式地過了禮,現在兩家已經是正式地結了乾親。

寧初夏這頭不用花錢,自然不會影響寧家開支,何老師對於能順利和寧初夏結上乾親尤為開心,還幫忙為寧初春和寧初秋找了認識的老師好好照顧。

這一整個假期,忙碌又充裕,總算到了離開的時候。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寧初夏的衣服早不太合身,不過還好,大多衣服在做的時候都留了餘量,收在了裡頭,隻要拆線放下來,便足夠用。

如果是連餘量都不夠的,則也有方法解決,就是再接上一截布料,雖然醜些,但總是能穿的。

寧母特地去扯了塊布,替寧初夏做了身新衣裳,她看過寧初夏自己收拾的行李,裡麵的衣服著實有些舊,她想起這幾年來,她著實沒幫寧初夏做過幾套衣服。

在這事上,寧初秋倒是待遇一樣,隻多了新的冬天棉襖,她隻要一凍到,就會高燒,所以當時給她置辦了新的冬裝。

現在既然要出去念書,總是要體麵一些。

去往縣城的車沒有直達的,得在正午之前到鎮上,然後在鎮上等車去縣裡。

何老師事先讓寧初夏同寧家人說了,她會在鎮上等寧初夏,然後陪著寧初夏到縣裡,她和那邊的老師有一麵之緣,能說兩句話讓對方多關照點寧初夏。

寧家人自然是應了,不過他們也確實送不了寧初夏,如果要送寧初夏到縣裡,這一來一回,恐怕不一定能趕上回來的車,可如果一家人要在縣裡住上一晚,又不太現實。

寧初夏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起床,昨天晚上,睡在旁邊的寧初秋哭到了半夜,她便也沒能睡著。

寧初秋當然是沒想吵寧初夏休息,她本以為自己咬著自己,不發出聲音的哭泣不會被人察覺,卻完全不知道,這同睡在一張床板之上,連身體發出的震動都會傳導到旁邊。

睡醒時,寧初秋都有了三四層的眼皮。

縣這個詞一聽就很遠,坐車是要花錢的,寧初夏以後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出生到現在沒有分開過的三兄妹,頭一次分開,便很是長久。

不說本就情緒化的寧初秋,就連寧初春,也一晚上沒睡著。

寧初夏低頭喝粥,今早是炒野菜配清粥。

炒菜費油,家中就連正午那頓都很少煮炒菜,這頓倒是難得的豐盛。

她喝了兩口粥,便看到那若隱若現的水煮荷包蛋,透著黃色泛紅的蛋黃,正臥在碗底。

寧初夏抬頭,就瞧見寧母迅速撇開的眼神,她沒問,隻是靜靜地吃著。

這好像是第一次得到的“特殊”。

以前是彆人都有,她沒有;而今天卻是她有,彆人都沒有。

吃過了飯,寧初夏也不因自己要離開就不做家務,她收著碗,餘光瞥到妹妹要阻攔,腳步便加快,進了廚房便開始清洗。

洗到半程,寧初夏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略沉,聽上去像是成年男人。

她沉著地把碗洗完,潑了臟水起身,果然一回頭就碰到正瞧著這眼神複雜的寧父。

“爸。”

寧父看著她把碗擺好,從兜裡掏出了個藍色方布,這布挺舊,邊緣都已經泛白,不過並不臟,這藍色方布被折疊成方形,鼓鼓囊囊地,像是包著什麼。

寧父直接將這布包塞到了寧初夏的手中,自己轉身就要走。

“爸,這是什麼?”

寧父被叫住,右手習慣性地點了點,焦躁時便想起了那根煙:“沒什麼,你表彰收到的錢。”他聲音低沉,“你考得好,這是獎勵你好好讀書的,哪有給我們的道理,我和你媽又不是不能乾活,哪要你出錢。”

表彰收到的錢,女兒每一次都交了,按照“傳統”,這錢是該交公的,可寧父和寧母商量過了,兩人都不想把這些錢用來補貼家用。

當然,他們又補了幾塊錢進去,家裡條件不怎麼樣,他們隻能做到全當給二女兒也出了份學費,把同另外兩個孩子學費一樣金額的錢放了進去,多的也做不了了,不過這個也不必說。

“以後,不要去賣頭發了,姑娘家的,哪有賣頭發的道理,多不好看。”寧父頓了頓,有句話一直晃蕩在心裡,可他還是沒說,“去了縣城,好好念書,彆給人添麻煩。”

看著寧父消失的背影,寧初夏稍微打開布包瞥了一眼,便收進了兜裡,她心算能力很好,大概估計了下,就知道寧父和寧母添了錢進去。

寧父和寧母早上都和大隊請了假,到了點便準備出門,寧初夏正準備進屋拿行李,便正撞到背著她行李出來的寧初春。

寧初春一如既往的沉默,他甚至沒多看寧初夏一眼,隻是背著行李站到門口,手緊緊抓著帶子,用了力氣,怎麼看都不像是要鬆手的樣子。

這條平日裡三兄妹一起上學的路,這回走起來,比往日還要快些。

像是一晃神,就到了終點。

何老師已經拉著丈夫在路口等待,一等看到寧家人,便走了過來,何老師的丈夫李貴生,不等妻子說話,便從寧初春那接過了行李。

等等車就要到了。

寧初秋一把抱住了寧初夏,愛哭的人,總是隨時都會哭的,她眼淚砸下來,嗚咽著說:“你一個月一定要回來。”

“好。”

“我和哥哥,爸媽都會想你的。”

“我知道。”

寧初秋哭得厲害,聲音又小,聽不清說了什麼,隱隱約約寧初夏總覺得這其中混雜進去了一聲極小聲的道歉。

車到了,這輛去縣城的皮卡,後鬥已經坐了好些人,司機按了按喇叭,何老師忙抱歉道:“得上車了,這車趕時間。”

寧父點了點頭,隻說:“你去了彆太麻煩何老師,好好讀書就是。”

也就隻夠說一句話的功夫,皮鬥後頭的門一放,三人往上一坐,旁邊的繩子一綁,這輛車便發動了。

嗡鳴的發動機響,和車輪摩擦地麵揚起的塵土,讓人甚至看不清車上的人,不一會,這輛車便遠了。

寧初秋含著淚看著遠方,已然模糊不清的姐姐的身影。

她再次地意識到,姐姐確實離開了。

她甚至覺得,姐姐就像離窩的鳥,揚起翅膀後飛起,盤旋著,可能未來就要在其他的地方建巢,不會再回來了。

“回家吧。”寧父是頭一個轉身的,他狀似淡然地往前走,剛剛那車輪揚起的沙子進了眼,眼角有些泛紅。

不是每一個離家者都會回首。

尤其是,連心都已經不在家中的人。

寧初夏沒有回頭看,隻是在顛簸中看著前方並不那麼好看的道路,她要往前前進,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