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秀英立刻把家裡的毛線拿出來,開始給林笑織毛背心。她拿著毛衣書讓林笑選款式,林笑翻了兩頁:“看起來都一樣啊?”
“行了,我給你選吧。”呂秀英把毛衣書拿回來。
說林笑沒長大吧,她不肯穿棉衣棉褲了。說林笑長大了吧,她在穿衣打扮上一點不在意,還是呂秀英給她什麼她就穿什麼。
呂秀英織毛衣動作很快,幾天就能織出一件毛衣,毛背心沒袖子就更快了。
檔案室空閒的時候很多,劉姐每年秋天都會把毛衣拿到辦公室織。呂秀英在就家的時間織毛衣已經足夠了,以前一直沒有這麼乾過,不過這次時間緊急,已經降溫了,林笑正等著穿呢,她也破例把毛衣拿到辦公室了。
呂秀英早晨到了辦公室,先掃一遍地、給花澆水、洗茶杯泡茶,這才坐在自己墊著棉墊子的椅子上,拿出毛背心開始織。
織了兩行,同一個辦公室的劉姐才來。劉姐看到呂秀英手裡拿著毛衣挺驚訝:“這都冬天了,怎麼才織毛衣啊?”
呂秀英把林笑不肯穿棉襖棉褲的事說了。
劉姐笑著點頭:“正常,小姑娘長大愛美了,棉衣棉褲鼓囊囊的是不好看。”
閒聊兩句之後,劉姐換了話題,“秀英,你聽說沒有?現在廠裡都在亂傳,說要讓工人下崗呢!”
呂秀英手裡的毛衣針停下來:“哪兒能沒聽說呢。”
最近棉紡廠大院裡人心惶惶,流言滿天飛。
呂秀英第一次聽說下崗的事,嚇了一大跳,心裡砰砰直跳,難道還真讓小飛說中了?
但呂秀英還是不相信,或者說她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我覺得是瞎傳的吧……”
“這麼大的國企,怎麼能讓工人下崗?”
劉姐點頭:“誰說不是呢!”
但她話鋒一轉,又說道,“但我覺得吧,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要是什麼事都沒有,怎麼會傳這樣的消息?棉紡廠的效益確實一日不如一日……”
“以前咱們廠的布還能出口,現在出口的生意都到南方的那邊的紡織廠去了……”
“但我覺得下崗也太過了。”劉姐也不太敢相信,她說道,“如果廠裡想讓職工退一批的話,會不會開放內退?”
劉姐說道:“今年我四十六,如果開放內退的話,我這個年齡肯定夠了,你說我到時候要不要提前辦內退?”
原來劉姐關心的是這個,呂秀英恍然,她有點意外,“劉姐,你怎麼想內退啊?咱們這工作又不累。”
劉姐說道:“是啊,我也舍不得,這工作不忙不累多好啊,我巴不得乾到六十歲。可小芳這不是懷上了嗎?家裡商量到時候誰伺候月子誰帶孩子呢,商量來商量去,除了我還有誰啊?”
小芳是劉姐的兒媳婦。
“咱們這工作是挺好,但也栓得慌,等小芳生了以後,我真不一定能天天來。”
劉姐試探道:“秀英,要是我不提前內退,回頭你能幫我頂上不?”
“過幾年你家小飛也要結婚了,你肯定也要忙,那時候我孫子就上幼兒園了,到時候我幫你頂
上。”
呂秀英聽到劉姐的話,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劉姐,這我說了也不算啊,要不你問問領導去?”
劉姐現在就經常遲到早退,碰上家裡有事更是一上午、一下午不來辦公室。呂秀英要是答應“幫她頂上”,恐怕就再也見不到劉姐的人影了。
呂秀英來以前,檔案室隻有劉姐一個人,工作內容隻有管理檔案。
後來呂秀英來了,檔案室裡多了一個人,也多了一分活。學校把複印的活也交給檔案室了,檔案室每天都要複印卷子、教學資料。
劉姐要是走了,呂秀英就要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了。
至於劉姐說的“到時候我幫你頂上”,這一杆子就支到三四年後了。三四年後的事誰能說得好?
而且劉姐今年四十六,女工退休年齡是五十歲,三四年後劉姐真的快到退休退休年齡了,呂秀英可不覺得到時候劉姐會幫自己乾活。
更不要說劉姐的前提是三四年後林躍飛結婚生孩子,呂秀英要幫忙帶孫子了。三四年後沈芸還在讀大學呢!生什麼生!
呂秀英讓劉姐去問領導,劉姐當然沒有去問,她在等待內退的準確消息。
呂秀英也挺關心這個,倒不是她想內退,隻是最近廠裡的流言實在傳得邪乎。
幾天後,呂秀英沒等到內退的消息,等到了另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棉紡廠的生產線,停了一半。
生產線停一半,自然也用不到那麼多工人了。
工人們兩組輪換,上半個月、休半個月。
在家休的半個月,因為沒有上班,自然就沒有工資了,以後所有工人都隻能拿到一半的工資。
呂秀英聽說後倒吸一口冷氣,廠裡竟然到這個地步了?
其實紡織廠早就顯出頹勢,食堂越來越不像樣、澡堂連熱水都舍不得燒、員工過年過節的福利早沒有了……
但是除了極少數清醒的人,大多數人都想著,棉紡廠這麼大的國企,不可能倒。
呂秀英的想法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除了林躍飛說過的話會偶爾從她腦子裡冒出來。這一次,廠裡的生產線停了一半,呂秀英不得不從一種全新的角度看待問題。
她一臉感慨地對林笑說道:“還真讓你哥說中了……”
廠裡乾半月休半月、隻發一半工資的決定,自然有很多工人抗議。
這兩年物價飛漲,棉紡廠的工資也不像以前那麼經花了。一半工資還真不夠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開銷,然而工人們的抗議沒有用。
在不停的抗議中,棉紡廠又很快傳出了新的消息——“總是這樣乾一半休一半也不是個事兒,安排廠裡一半的工人下崗吧,下崗之後還能去乾彆的活。”
這個消息一出來,就像涼水滴到了熱油裡,整個廠區大院一下子亂了。
連每天早晨上學晚上下學,隻有上下學路上會從大院裡穿過的林笑,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
“媽媽,下崗是一件很壞很壞的事情嗎?”林笑問道。
她每天上下學的路上,都能在大院裡聽到吵架聲、歎氣聲,還看到一些人的眼睛又紅又腫。
呂秀英重重歎氣:“很壞。”
“下崗就沒錢了。”
那真是很壞很壞的事情了,林笑還隱約記得家裡沒錢的日子。在她模糊的記憶裡,那時候家裡的餐桌遠沒有現在豐盛,那時候家裡的衣服全都要媽媽自己動手做,那時候媽媽有個小賬本,每花一毛錢就要記上去,發完工資過半個多月,媽媽就要借錢掉個頭,等下個月發工資後立刻還上……
下一個月,再周而複始。
那時候媽媽對著杜阿姨和齊阿姨的笑,和現在的笑不一樣,林笑喜歡媽媽現在的笑,不喜歡那時候的。
“唉……”林笑為大院裡即將下崗的一半工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媽媽,一定要下崗嗎?”林笑問道。
呂秀英也歎氣,“沒辦法啊……”錢當然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呂秀英知道,大家的崩潰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大廈的崩塌,在職工們的心中棉紡廠是能遮風擋雨一輩子的鋼筋水泥大廈。如此
堅固的大廈卻如此脆弱,一時間很多人根本接受不了。
下崗的具體操作辦法很快就出來了,其中很重要的一條——
雙職工家庭,隻能留一個,必須走一個。
棉紡廠大院裡有一多半都是雙職工家庭。棉紡廠就像一個小社會,職工的生活需求都可以在大院裡解決,婚配自然也是內部解決的居多。
早些年棉紡廠效益好的時候,棉紡女工到了適婚年齡非常搶手,大家都優先和廠裡的工人結婚,兩個人一起拿高工資。
現在變成了兩個人裡必須有一個人下崗。
廠裡的規定很殘酷,在這個寒冷的十二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夜裡流眼淚。
眼淚流完了,決定也做出來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家庭都做出了同樣的決定——丈夫留在廠裡,妻子下崗。
呂秀英和劉姐也心驚膽戰了一陣,車間下崗一半人,附小裡的老師和她們要不要下崗?
不過一直沒有傳出消息來,後來大家都知道是不用了。就算工人下崗,孩子照樣要讀書,附小裡的學生一個都不會少,老師自然也不可能少。
呂秀英看著為下崗這件事操心發愁的人們,感覺自己差一點就在他們之中。如果不是林躍飛一次又一次地勸她去檔案室,呂秀英現在肯定還在車間乾。
這次下崗的一半人裡,沒準就有她。
呂秀英叮囑林笑:“最近不要去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家玩了,家裡的大人正煩著呢。”
林笑點頭,她現在去找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玩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讀書都很忙,林笑自己也很忙。
周日,林笑在家裡看書。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呂秀英去開門,領著齊阿姨進來,林笑乖乖打招呼:“齊阿姨。”
齊阿姨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林笑的招呼都沒有回應。她拉著呂秀英在客廳說話,一開口眼圈就紅了。
“秀英,你說雙職工必須下崗一個,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是女人下崗,男人留下?”
“我留在後勤處,讓老馮再出去找個活,這樣的想法難道不對嗎?”
齊阿姨在後勤處,不能說是肥差,但確實有一些方便之處。老馮在車間,工資和齊阿姨拿的差不多,工作比齊阿姨更累。
齊阿姨怎麼想,都覺得讓丈夫下崗是家裡的最優選擇,光
是每個月以廠裡的批發價買回家的吃的用的,就能省下一筆錢。
然而她提出這個想法之後,身邊所有人都很驚訝。丈夫不同意,公公婆婆不同意,就連齊阿姨自己的爸媽都勸她退一步。
“男人要麵子的。你有工作,他沒工作,他的臉往哪兒擱?”
“你下崗後再找工作,找不到就在家裡讓小馮養你。”
“小馮下崗後要是找不到工作,難道你在家裡養他?你一個女人賺錢養家多辛苦,小馮臉上也過不去。”
齊阿姨想不通,她不明白周圍人為什麼要這麼說,紅著眼圈對呂秀英說道:“我以前在後勤部上班、以後也在後勤部上班,不管老馮上不上班,我上班乾的活不是一樣多的?”
“怎麼老馮下崗了,我就一個女人賺錢養家辛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