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無比焦灼的時候,柔嫩的手心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林惟靜先是一愣,繼而本能露出了笑容。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就這麼的歡喜,這麼的雀躍,怎麼會,流淚了呢……
男人似乎也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狀況,就這樣笨笨的,傻傻的,紅了眼眶,就像做錯事被挨罰的孩子。他潛意識覺得自己不該擁有這樣的幸福,比偷來的還叫他緊張。
“我愛你,惟靜。”
琳琅不動聲色,為自己這場謊言做了最完美的收尾。
“但是,我們不合適。”
她緩緩移開了自己的手指。
男人遍體發寒,他又把琳琅的手抓了回來,死死摁在臉龐上,眼眶裡的眼珠子因為害怕而抖動了起來。
“我、我不明白……”他勉強忍住了心頭的痛楚,“你愛我,我也愛你,為什麼,要說,不合適?我、我真的不明白……”
明明,他們經曆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才清楚了彼此的心意,為什麼,她要說這樣的話?
琳琅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惟靜,我害怕啊。”
“就算現在同你這麼靠近,我也會在忍不住猜測,你現在又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又想把我迷暈了帶回去活活肢解呢?萬一哪天我不小心跟一個男的走得太近,你是不是又會亂想我們的關係?”
“我沒有你那麼聰明,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我根本分不清。我不知道你的每一句情話裡麵是不是彆有深意,你做的每一個動作是不是在警告我。”
“突然撞過來的車、走到半路頭頂上的花盆會掉下來、會被突然迷暈、醒來後躺在手術台上……”
女人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是否哪一天,我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林惟靜撫摸著她臉頰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對不起,惟靜,我受不了這樣。”
琳琅滿臉愧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樣的我,是不可饒恕的吧?
一身罪孽,怎麼還能奢望你的救贖?
他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惟靜?”她不解看他。
“你相信有平行時空嗎?那邊的我們一定比現在的我們要更幸運、更勇敢、更幸福。”他忽然這樣說。
琳琅見他伸手摘下了金絲眼鏡,低下頭,用袖子一遍遍擦拭著乾淨的鏡片。
“在初次見麵的那個禮堂裡,你我四目相對,一見鐘情,不同的是,我當場告白,而你居然答應了。沒有誤會,沒有猜忌,簡單而直接相通了彼此的心意。”
“戀愛的時候,你發現了我的病情,陪著我一起去看了心理醫生。我覺得很痛苦,然而你一直在鼓勵我走出以往的陰影,慢慢的,我的情況好了起來。你一年交換生的時間結束,我毫不猶豫跟著你回國,去見了爸媽。”
“大學畢業後,我們就舉行了婚禮,還去海邊度了蜜月,結果回來你就懷上了一對雙胞胎,還很皮,老是折騰你整夜都睡不著覺。後來你臨盆,被推進了手術室裡,你在裡麵一直哭著喊疼,我恨不得衝進去替你生,替你受苦。你在裡頭哭了多久,我就在外麵哭了多久,反被路過的一群人當成了神經病。”
他說著說著便又笑了。
鏡片上暈染開了水跡。
“後來,我聽到了我們孩子震耳欲聾的哭聲,衝進去一看,哎呀,不得了,原來是兩個虎頭虎腦的胖娃娃,難怪把他們的媽媽折騰得這樣過分,等他們再長大一些,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給你出一口氣。”
“後來,這兩個臭小子越來越皮了,常常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成績還忒差,一點也沒有遺傳到我們倆的學霸基因。你每次給他們輔導完作業,最後肯定要把當爹的給收拾一頓。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那條祖傳的染色體可能在運輸途中出了點差錯……”
“但是啊,我想,孩子他媽,你這不能怪我。”
“因為我在遇見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花光了一輩子的運氣。”
林惟靜微笑著,任由眼淚淌過嘴角。
“你猜,平行時空的我們,最後的結局會怎樣呢?”
在他深情的注視之下,女人又漸漸紅了眼。
“恩愛到老,兒孫滿堂。”
“嗯,恩愛到老,兒孫滿堂。”
他喃喃重複了一句。
琳琅走了之後,林惟靜沉寂了幾天,竟然將曾經的罪行一一曝光:他在父母出行的轎車上做了手腳,導致兩人車禍身亡;即將訂婚的姑姑同樣也難逃厄運,被他偽造成自殺的樣子。
一樁樁的惡行,罄竹難書,遭到了大眾的強烈聲討。
八月的某一天,林惟靜被執行槍決。
那天早上有點兒冷,靜謐的月光從狹窄的窗戶投進來,最後的命運與他猝不及防相遇,在這座幽暗的牢房裡。
他沒有像其他犯人一樣嚎啕大哭,一遍遍哀求著說不想死,說會改過自新。而形成鮮明對比的另一撥人,磨掉了所有的棱角,麻木不仁等待著判決。唯有他,平靜、沉穩迎接著早已預料的結果。
他向來是從容不迫的,哪怕是死亡。
林惟靜彎下腰,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借著冷水刷了牙,這裡沒有鏡子,他隻能憑感覺擦乾淨臉上的水珠,手指冰得有點疼。他在牢房裡享受了最後一餐,是一碗雞蛋麵,麵條煮得有點軟,但還好沒放小蔥。
死刑犯可以換新衣服,一般都是由家人送來的。有一個犯人穿了件白色的毛衣,這是他八十歲的老母親耗時兩個月親手織的,希望兒子還清罪孽後,能“清清白白”上路,以後做一個好人。
林惟靜依舊穿得是深灰色的囚服,用手指一寸一寸撫平了衣上的褶皺。
他拒絕了任何的探望,尤其是琳琅。
最後這一程,他想自己走。
那樣狼狽的姿態,不該讓她見著。
行刑之前,與林惟靜交好的獄長遞給了他一支煙。
他從未沾過煙,還是猶豫了片刻,伸手接了過來。
“啪!”
打火機升起了一小簇明亮的焰火,他的臉被照得慘白。
“怎麼不抽了?”
“她不喜歡,還是算了。”
林惟靜溫和笑了。
獄長問他還有什麼願望。
林惟靜認真想了一會,說,“下輩子想當一個正常人。”
想當一個正常人,笨點也沒關係。
想談一次普通的、永不分手的戀愛,牽著你看遍四季風景。
婚後,交換了終生信物的新人在一座盛開著玫瑰、鬱金香和風信子的小鎮上生活。
晚上的街邊有藝人在彈著手風琴。
而我們,在槲寄生下儘情接吻。
恩愛到老,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