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睜開眼睛。
——純白房間。
——想起來了。
他記起庭院、驚鹿、幽深竹林,與庭院中那隻終於不受束縛的、精心嗬護的、冰雪雕琢的籠中鳥。
也記起遊樂園裡女孩純粹的感謝。
還記起一瞬間絢爛過後灰燼儘冷的焰火。
“……”
記起這些,對他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身穿港口黑手黨漆黑衣裝的男人,靜靜垂下眼睛。
——他賭輸了。
補充規則:
在絕望世界之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無法影響他所在的原世界。
太宰治想笑。畢竟這算是一件好事。他那可愛的小小世界一如泡沫幻影,丁點改變都有可能把他用心血栽種的花蕊連根拔起。
那可是千千萬萬個奇跡中、唯一誕生的一個啊。
他於是便噙著些自嘲的對自己笑起來了。
(可憐呀。中也。)
太宰又一次重複。忍不住閉上了眼。
(可憐呀。中也。)
就連一頁“書”,也不能把上一個世界中“無效化工具的製作方法”、帶回到他那個脆弱又美麗的幻夢裡去。
這可怎麼辦呢?
太宰譏諷地質詢自己。
(沒辦法啦。)
(沒辦法啦。)
他又在心裡回答自己。
隻能寄希望於港口黑手黨的滔天權勢、隻能寄希望於被黑暗組織寄宿著生長的政府、隻能寄希望於不曾成立的“三刻構想”、隻能寄希望於尚未遇見的“新雙黑”——不。本來也沒有什麼“雙黑”——“白色死神”與“武裝偵探社的新人”。
——那個世界的平衡,終將交付到他們的手上。
在那個條件下,“荒霸吐”的力量將被視為打破權勢平衡的武器遭到封印。
最優解情況下,一輩子都不會有開啟的機會吧。
(我不管啦。)
太宰想。難得有些任性的。
(超累。好煩。沒興趣。無趣味。倦怠。空虛。撐不住了。)
他乾脆坐在自己那張純白的椅子上,閉上眼睛懶得再睜開了。
(說到底——)
(“拯救絕望世界”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
(唯一能利用到的地方也證明了毫無用處)
(如果……、…………)
被漆黑與殷紅包裹起來的年輕男人,如同墜入永恒夢境一般。
他是靜默的。是無聲的。
無顏色。無聲音。無生機。
如果那片黑暗裡曾有一朵小小的螢火顫巍巍亮起。
它的主人,現在也冷眼坐看它漸趨衰弱、安靜等待著吹熄它的最後一縷風、最後一句話——
“太宰先生。”
居然有人在純白房間裡喊他。
“不。——應該這麼尊稱:‘太宰老師’、吧。”
蒼白的男人顫了顫眼睫。
他不想再醒了。不想再說話、不想再行動,也不想再拯救什麼世界。他實在累得夠嗆。
可他究竟還是睜開了眼睛。
準確喊出他姓名的,居然還不是什麼陌生人。
同樣端坐在純白房間裡的那個男人,他是————
夏油傑。
烏黑的半長發披散,唯獨腦後鬆鬆紮著個丸子似的發型。
佛祖樣的福耳打了耳眼,釘著圓潤漆黑的耳釘。
身穿袈裟,麵帶微笑,如觀音像,亦如廟裡神佛金身倒映在燭光下的影子。
太宰安靜地睜眼看他。
“殺了多少?”
太宰問。
“這個嘛,稍微有些記不得了,”夏油傑笑著回答他,看起來有點苦惱,“不過第一次的村莊裡——就是虐待了美美子和菜菜子的村莊——太宰老師應該還記得那兩個女孩吧。在那個時候,好像是殺了112隻。”
“‘隻’?”太宰問。
“‘猴子’。我是這麼稱呼無咒力者的。”夏油傑仍然溫和地笑著:
“當然,太宰老師可不算在內呢。”
“……”
太宰陷入倦怠的沉默之中,而夏油傑毫無障礙地接下去說:
“好在承蒙太宰老師上了一課,能夠親眼看見一個猴子全部進化、僅剩家人陪伴的美好未來,我差點要從夢裡笑醒了。”
他仿佛很恭恭敬敬似的補充道。
“因而醒來之後也做了點功課…………和一覺夢醒、忘之皆空的悟比起來,我也算是個優等生了吧。”
毫無疑問。
這是上個世界、熒光藍色的彈幕。
是與二十七歲的五條悟同一個世界……經過彈幕劇透之後、亦可稱之為原著世界。
走上了同摯友截然相反的道路、成為詛咒師的夏油傑。
就連夏油傑自己,也覺得這場緣分來的分外美妙。
他當年的崩潰來得寂靜無聲又迅如驚雷,痛苦來自於同伴的屍山血海與世間的不平等。他曾試圖把弱者的命運放在肩上、血淚如雨下也要扛起。等到那份重擔轉頭對著他的同類刺下一刀之後,夏油傑決定:去他媽的,全部非術師都該死。
他心底也知道自己走在泥塑的獨木橋上,靜等一個來自摯友的茈。可是……誰又知道自己會被命運拉進一個無法逃脫的旁觀席呢?
有幸坐視一整個世界天翻地覆、無處不合自己的心意,這又是幾世修來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