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戰靴黑亮,軍裝挺拔的士兵走了進來。
——律若在他們中間。
隔著人群,他微微垂著眼睫,薄薄的眼皮,鍍著一層光。
麵容白皙,唇瓣嫣紅。
和以往每次低眼檢查他們的模塊運行有沒有故障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約克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直到軍靴敲擊地麵,身姿挺拔,冷酷嚴肅的衛隊軍官一橫手臂,將附近的人驅離。同事和其他人一起,避讓到旁側。深黑的軍大衣與所有遙遙擦過,律若沒進來——他徑直走進電梯廂。
……哦。
他現在不是律研究長了。
是律部長。
約克森遙遙地看著,手插在口袋裡,掌心被儲存條的棱角,烙出深深的印子。直到電梯廂向上升起,消失不見,也沒能拔動腳步。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律若來全數控光腦控製中心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
檢查完全數控係統的最後一個版塊,律若調整了部分數據後,關掉窗口。他走出控製室,任職倫理監察部已經快三年的明茉委員長站在門外。
她依舊是窄框眼鏡,白大褂,像個研究員多過於倫理監委員長。
明茉抱著文件夾:“律部長,這邊請。”
隨著異種戰爭爆發,戰時法律頒布通過,學術倫理與道德監察部幾乎退出人們的視野——一切讓位戰爭,一切讓位勝利,既然犧牲一艘星艦,消滅一支異種部隊,是正常的,且廣為人所接受的,那科學倫理也就沒什麼好提的了。
但她的另外一個身份,生命學派直屬研究員,讓她在戰爭年代同樣身居要職,
聯盟科學研究院的研究員身體素質、心理狀態乃至精神指數的檢查,谘詢,治療,都由生命學派主持,而她便是負責人。
“介於您的特殊性,我們隻采集一些基本數據,”明茉俯身,“一有異常,立刻終止,您看可以嗎?”
白熾燈照在生命監測艙外,透過玻璃罩,她淡棕長發垂落,白大褂領口的徽章灼灼反光。
有點像醫生,耐心,關切,句句都是為你好。
律若沒回答。
生命艙內彈出窗口:
[準備完畢,是否開始?]
[是]
·
律若剛剛在全數控係統的控製室的監控視頻,呈現在一張張的光幕上。
外太空軍事安全防禦部的信息員和研究院的研究員正在逐幀逐幀研究,分析律若的舉動——外太空軍事安全防禦部,隻是對外的名稱,蘭德議員所率部門,前身是舊紀元的秘密警察、特務機構。
“怎麼樣?”
蘭德議員走了幾圈,看著光屏上定格的銀發青年,問旁邊的研究院人員。
“他檢查了全部的模塊,調整了δ係星座的太空信號塔建設計劃,”研究院人員彙報,“應該是為了下一場戰役做記準備。”
“確定沒有異常?”
“檢查每個版塊所用時間都相等,”研究院人員道,“從時間判斷,沒有發現異常。”
蘭德議員皺了皺眉。
這時,一個在光框前的研究員,忽然道:“顯示出來了!”
蘭德議員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光屏前。
深藍的光屏上,出現幾條熒藍光線,經過短暫的連接波動,隨即很快就穩定在一個令人驚訝的穩定高頻線——這代表受監控者的思維,始終處於一個高速計算,卻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狀態。
類似的屏幕,在整個安全防禦部,已經初具規模。
“這個神經元運算能力……”旁邊的腦域科學家低低感歎,“簡直就是奇跡!”
·
“請坐。”女人將一杯水推向約克森,“你來找我,已經考慮好了?”
約克森沒接水。
約克森的視線落在桌麵,“如果行動,你們打算怎麼做?”
“對他?”
“對他。”
女人沉默片刻,雙手交疊:“我不想欺騙你,但我也必須告訴你,他的威脅太大,是我們必須解決的目標。”
“原因?”
“第一,他是聯盟議會與軍方,鎮壓一切的最好工具,最鋒利的達摩克利斯劍。現在,他的主要任務,還是對抗異種的軍事戰爭,而隨後全數控係統接管戰爭,聯盟勢必將他轉到對內的鎮壓行動。你應該清楚,一旦他執行命令,要突破他的計算結果,困難程度有多大。”女人道,“第二,生命學派與聯盟軍方,耗費苦心,已經將他打造成‘軍事領袖’與‘人腦戰勝智腦的象征’,隻要不毀掉這個虛擬的政治偶像,就無法令民眾從自身自由淪喪的榮耀犧牲中清醒。”
她看向約克森:“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彆無選擇。”
約克森沒說話,許久,他抬頭。
“我隻有一個問題,如果為了廣義的自由,選擇殺掉他,不同樣是為了大多數人犧牲極少數人?——同樣是為了更多人,犧牲少數人,我們和他有什麼區彆?”[1]
漫長的寂靜,沉默的又換成了女人。
約克森將儲存條放回到桌麵。
站起身。
“24年前,我就可以選擇處掉他,”女人忽然開口,“我猶豫了。”
女人坐在沙發上,精致而不施粉黛的臉,沒有一絲表情,像白色的麵具,看不出歲數,也看不出情緒。
“那是我犯下最大的錯誤:他永遠不可能,也永遠不會,理解什麼是憐憫,什麼是同情。”
“——他是文明的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