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燈下,沒有開口問自己在哪,也沒有開口問他們要做什麼。
好比一個美麗但沒有生機的銀色仿生人。
既不在意什麼人帶走自己,也不在意被帶走之後要淪落到什麼境地。
是聯盟政府的軍事裁決部部長,還是自由軍的俘虜,對他來說,好像已經沒有什麼兩樣。他隻垂著眼,沉默地待著,任由控製自己的勢力將自己押護在封閉車廂內。車在城市五光十色的高樓裡穿行,熱雨潑在車頂。
女軍醫在對麵觀察他,發現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是以前,女軍醫隻會將這當做“天性冷血”的一種表征,但眼下,她卻不由自主聯想到這人軍衣之下堪稱怵目驚心的痕跡……醫生照顧、憐憫傷者的天性,和自由軍對軍事裁決部部長以及全數控係統研發者深入骨髓的厭惡反感發生了激烈衝突。
女軍醫的神情掙紮了片刻。
最終還是醫生的天性占據上風。
“你……”
話還沒說完,磁懸浮車就猛地震蕩了一下,被另一架懸浮車從空中撞了下來,後者是一輛從車道旁邊經過的民用懸浮車。它突然打轉方向,一頭撞來的時候,自由軍毫無防備,以至於一頭栽到地麵。
如果不是車身經過改造,此刻已經徹底報廢了。
坐在後車座的律若身體虛弱,向前栽倒。他抓住車座旁邊的扶手,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什麼情況?”女軍醫和後車廂另一名自由軍成員立刻握住槍。
高樓大廈,大街小巷在這一刻亮了起來。
各大投影屏滾動播放實驗室畫麵:被切割開的人體,白大褂的青年脫下手套,走出銀白的消毒通道……律若和實驗室的各項實驗被拚接在一起,懸浮車被攔了下來,確切一點說,是被堵了下來。
披著雨衣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來,雨衣上映出銀發研究員的照片——就像他們曾經聚集在廣場上,為“軍事領袖”歡呼時做的那樣——血紅的,猙獰的“X”割破照片上那張精致完美的臉,向下流淌刺目的血。
“滾出聯盟!”“騙子!人渣!怪胎!”“我就知道這種科學瘋子會乾出這種事!”“去死吧!!!”……“把聯盟變成異種的巢穴!”“人類的叛徒!叛徒!”謾罵和石頭、鐵塊、垃圾一起,暴雨般砸了過來。
轉眼間,磁懸車車身就散發惡臭的垃圾堆了一半。
“和異種做交易的叛徒!人渣!”一個乾瘦的女人站在左邊車道的車頂,高舉起一大袋垃圾,哭喊著,“我竟然那麼相信你!我竟然還把兒子送進軍隊支持你!”
“你這個——賤人!”
她哭嚎著,竭儘全力將裝得滿滿的垃圾砸向磁懸浮車。
暴雨般的爛泥、臭水和腐肉爛骨頭劈裡啪啦砸在前窗玻璃上,磁懸浮車陷民憤的怒潮裡,後麵兩架掩護車趕了上來,卻一樣陷入到憤怒的沼澤裡,動彈不得。從四麵八方投擲過來的,除了石塊、腐爛肉塊、還有各種簡易炸||彈。
光學偽裝係統被炸毀了,懸浮車的車窗顯示出裡邊的人影。
爆炸的火焰,貼著車身燃燒。
周圍的尖叫陡然拔高。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隊長——隊長!”後麵兩架掩護車傳來焦急的呼喊,自由軍成員的手心、額頭全是汗水。
他們終於意識到,計劃裡最大漏洞,真正投鼠忌器的,不是軍方,不是聯盟政府,不是異種。
是他們!
麵對老人、母親、孩子,他們能開槍嗎?
能嗎?
能嗎?
熾白的探照燈與危險的紅光和藍光交織在一起,衝開了城市的霓虹。暴雨從轟鳴旋轉的螺旋翼上斜飛出去,如利劍般切開一架又一架磁懸飛車。自由軍成員的瞳孔驟然放大——那是一支銀色的機械護衛隊!!!
那是……銀翼!
銀翼護衛隊俯衝而下,從律若乘坐的懸浮車兩側切過。
暴雨被衝開了,人群被衝開了。
霓虹、激光、暴雨,人群尖叫著後退,銀翼集團的機械護衛隊,浩浩蕩蕩,如兩道銀色的洪流,護衛在懸浮車左右……若若,銀翼永遠保護你,這是個必然事件。不分時間,不分地點。
雨澆在冷銀的機械護衛隊,濺起一層白色的水衣,仿佛誰如遠山雪鬆的氣息。
那人戴著的古銀尾戒,拂過他的銀發。
我保證。
若若,我保證。
女軍醫驚叫了起來,她看見先前仿佛隻剩下一具空殼的律若忽然攥著衣領,痛苦地彎下腰。迎麵的燈照亮了他的臉和眼睛,銀色的虹膜如破碎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