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心情好時, 看什麼都是難得的美景。
這樣想著, 明夷又一次揮鞭絕塵而去, 路過的農人隻感覺到一道飛揚的白影閃過, 回頭而望時就已經不見蹤跡。
陽人聚。
手掌已經磨出厚厚老繭的榆提著一大桶水往裡村內走, 山間小道崎嶇難行, 一個不慎腳下歪倒, 整桶水便朝一旁潑去。
“我的水!”榆心痛的喊道。
最近的水源離村莊也有數裡之遙望,一來一回也要兩個時辰,如果這桶水撒了, 那這一下午的時間便全部白費。
就在這時!一隻略帶薄繭的手斜斜伸出, 精準地抓住了木桶邊緣扶好, 讓水沒有撒出來,然後輕而易舉的將桶放在一塊較為平穩的山石上。
“多謝……”
腰已經彎到一半的榆一邊說著一邊順著那隻手抬頭望去。
容顏比記憶中退去了稚氣的清麗少女手牽白馬,靜靜地站立在半人高荒草的山間崎嶇小道上。
榆先是不可思議的呆了幾秒, 緊接著驚喜的用手捂住了嘴巴,眼底有淚光閃現“……王姬!”
“是我。”明夷抿著唇角說道, 看著眼角皺紋橫生,明明還在中年,卻已經顯現出老嫗模樣的榆, 心中頓時一酸。
“王姬您怎麼會在這裡?”榆激動地說道。
“此事說來話長, 一彆多年, 榆你怎麼樣?母氏怎麼樣?”明夷問道。
“都好,都好!”榆看著眼前少女,依舊有些因為太驚喜還沒回過神來, 伸手緊緊握住明夷,嘶啞著嗓子說道“王姬您呢?您這些年如何?太好了,王後這幾年來一直思念您,今日再見到,心裡不知該有多歡喜。”
……
榆帶著明夷一路閒聊著回到村莊,中途順便講講他們如今的境況。
當年鞏地國破以後,呂不韋將所有的周朝王室中間全部帶回鹹陽,命其向秦王叩首臣服,然後秦王賜予了君侯這方小小地盤,用來傳承血脈祭祀祖先。
由一方諸侯淪落為隻有去陽人聚區區數裡之地,要像從前最看不起的庶人平民一樣辛苦操勞而活,沒過多久,君侯便悲憤而死。
而剩下的人還在苟延殘喘的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年操勞下,從前生活優渥的貴人已經滿麵風霜。
明夷駕著白馬走進這方小小村落。
陽人聚和其他村裡一模一樣,矮牆環繞著整個村莊用來防止野獸,打開裡監門進入後,裡麵是長寬固定的縱橫小道,家家戶戶的房室排列整齊。
有很多戶人家都前院養狗後院養豬,一走進村莊裡,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異味。
手裡牽著白馬的明夷下意識的用袖子掩鼻,屏住了呼吸,扭頭去看榆,卻是一副早就已經習以為常的樣子。
明夷忍不住想,她那同樣養尊處優了幾十年的母親,這三年來都是過了怎樣的日子。
榆走到一處小院落前,掏出鑰匙打開門,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響的聲音無比清晰。
這院落沒有像其他院子裡一樣養豬養狗,反倒是種了十來株桑樹,盛夏裡綠蔭一片。
一個身著簡單麻衣的女子背對著木門,手中拿著一個竹籃挑挑揀揀,將沒有水分的嫩綠桑葉挑揀出來給蠶吃,聽到身後門開了的聲音,也是頭也不回的問道“是榆回來了?”
明夷站在小院的門口邊,酸澀的感覺卡在喉嚨裡揮之不去,幾次張口之後才低低的說道“母氏,是我。”
麻衣女子的動作一僵,竹籃哐當一聲掉下,散落了滿地嫩綠的桑葉。
“……明夷?”王後聲音輕緩的說道。
王後轉過身來,在看到明夷的那一瞬間流下眼淚來,緊接著毫不猶豫的走到院門邊緊緊擁抱住自己女兒。
“真的是你,明夷,母氏好想你。”王後哽咽著流淚說道。
明夷安慰似的拍了拍母親脊背,低聲說道“我也非常……非常想母氏。”
重新見到自己的女兒,王後激動的一刻也不想讓明夷離開自己視線,還像小時候,讓她靠著自己,然後問明夷這些年過的如何。
略微有些昏暗的房間內,母女兩個人坐在竹席上彼此依靠。
“非常好。”明夷微笑著說道“師傅為人和善、用心教導我劍術,我還跟著師傅去了魏國、楚國和趙國,見識了許多風景和各國貴人。”
王後低頭捂著胸口輕輕咳嗽幾聲,微笑著問道“那我就放心了,蓋聶大俠如今也在秦國?”
“不在。”明夷想了想,然後說道“前不久五國攻秦,我思念您,就和師傅告彆,先來秦國看望母氏。”
一聽這話,王後惱怒的輕輕捶打了一下明夷。
“我有何好思念!你一屆柔弱女子,習得劍法保全自身才是要緊,怎麼能如此任性,萬一遇到盜賊匪徒怎麼辦!”王後責罵道。
明夷將頭靠在王後的肩膀上,嘟囔道“我思念母親,怎麼叫任性。況且我劍術已有小成,一般的盜賊匪徒已不是憂患,若遇到真正危險之事,打不過跑便是。”
王後還想再說,怕她嘮叨,明夷連忙問道“母氏這三年來如何?”
王後看著女兒的眼神溫柔的像溪水,柔聲說道“秦國生活雖然清貧卻也安寧,而且前些日子秦王開恩,賜給了王室宗族一大筆財物,特彆是母氏,受到了豐厚重賞,你不必擔憂。”
“那就好。”明夷微笑著站起來說道“榆一個人恐怕會忙不過來,我去看看。”
明夷剛一轉身離開室內,王後臉上溫柔的笑意就瞬間消失殆儘。
知女莫若母。
明夷從小就聽話懂事,穩重的不遜於成人,從來不像小孩子一樣任性胡鬨,隻要對自己有利就緊緊抓牢。
這樣的明夷,怎麼會因為思念母親而和師傅告彆,獨自一人踏上危險的來秦國旅途。
不提其他事,摸到女兒右手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痕時,王後心中頓時一痛,反複猜測她這些年過的究竟是怎樣驚心動魄、危險重重,才會受到這種重傷。
隻是……既然明夷這樣說是不為了讓王後擔心,那王後便裝作不知道便是。
知道母親不會說實話,借著去看飧食做的怎樣,明夷出門去廚房裡問榆。
果不其然,榆說道“王後自從離開了王姬您又來到秦國後,就常常垂淚思念您,再加上還要辛苦操勞,久而久之便總是生病。”
國破家亡、苟延殘喘的生活怎麼會好?隻是王後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擔心罷了。
明夷聽得臉色微微一沉,隨後恢複到若無其事,端起黃澄澄的小米飯,微笑著走入大堂內。
既然母親這樣說就是不想讓自己擔心,那自己就不要再擔心。
一同吃過晚飯後,敲門聲響起。
明夷打開木門一看,見到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頭上包著布帕的陌生女子。
麵麵相覷幾秒之後,明夷率先開口,疑惑地問道“你是……?
那女子一直等待著明夷同自己打招呼,卻等來了這樣一句話,臉上頓時閃過一抹羞惱。
“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婼。”陌生女子說道。
明夷仔仔細細端詳對麵女子,終於在眉梢眼角裡找到一些舊日風姿。
婼是東周君國君夫人的女兒。
當年明夷在鞏地時常常避著她走,因為這個驕橫自大的小姑娘打起交道來實在很麻煩,常常仰著頭,自負的看那些庶出姐妹和明夷。
各國嫁女之間流行陪嫁媵妾,後來君夫人給婼定親事時,就打算將君侯的兩個庶女和吃白食的明夷一塊當成媵妾陪嫁過去。
如果君國沒有滅亡,明夷的命運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記憶中的婼雖然稱不上美麗,但也有著飽讀詩書和錦衣玉食養出的清秀眉目、高傲氣質。
可如今站在明夷眼前的女子,卻和任何一個庶人婦女都毫無區彆,有長期在日光下勞作出來的微黃皮膚和營養不良微微佝僂的脊背。
民生多艱不是說說而已,養尊處優的王室貴女和終日勞作不得飽食的庶民,容貌有著本質上的區彆。
明夷看著麵前滿麵風霜的婼,心中突然對蓋聶湧上了無比的感激之情。
差一點點,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有何事情?”明夷問道。
“我還以為村裡的族人看錯了,姬明夷,原來真的是你。”婼說道“鞏城城破以後,這三年多以來你去哪裡了?”
“這與你無關。”明夷微笑著又問了一遍,“婼你有何事情?”
婼凝視著姬明夷瑩白的肌膚,目光意味不明,說道“看來你這三年過的甚好,不知可願幫扶同族。”
“怎麼幫?”明夷問道。
婼緊張的抿了抿嘴角,說道“我周朝王室女子何其尊貴,怎能像庶人一樣艱辛而活,你若願……”
“停!”明夷聽到一半就聽不下去了,拒絕道“我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遊俠罷了,你若是再想要錦衣玉食奴仆成群,我無能為力。”
婼臉色一白,“你若是不幫我,我就將王室中人還有逃脫者的消息報告給秦國詹事,到時候得罪了秦人,你必定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