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躲在寢殿一角的那隻紫檀木衣櫃裡,透過精致的鏤空浮雕,看到匆忙奔出寢殿的宮娥和太監。
她緊緊攥著自己的手,蜷縮在衣袍之中。
大皇子麵色猙獰地坐在床榻之上,由身旁的宮娥替他上藥。
“不會輕點啊!笨手笨腳的!”似乎是宮
娥手腳重了些,大皇子抬腳一踹,直接便將那宮娥踹到了地上。
小宮娥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磕頭。
“哭什麼哭,快點去給我請太醫去啊!”
小宮娥低著腦袋奔了出去,寢殿內隻剩下大皇子一人。那瓷片劃的並不深,隻是血流的多了些。
大皇子罵罵咧咧,麵色陰鷙地站起身,一邊脫下沾血的外袍,一邊朝蘇細藏身的衣櫃走來。
蘇細屏住呼吸,渾身僵硬。
大皇子伸手,搭住衣櫃門。
蘇細攥緊手中瓷片,抵住衣櫃縫隙。
“表哥。”突然,一道低啞聲音傳來。
大皇子動作一頓,朝門口看去,隻見顧顏卿穿著官服走進來,身後是一大片麵色驚惶的宮女和太監。
“你怎麼來了?”大皇子麵露不悅。
顧顏卿抬手揮退身後的宮娥和太監,然後走到大皇子麵前,“表哥,你的嘴怎麼了?”
“被隻野貓抓傷了。”對上顧顏卿探究的眼神,大皇子有些心虛地偏頭。
顧顏卿皺眉,“表哥,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後會注意的。”大皇子不耐煩的打斷顧顏卿的話。
顧顏卿擰眉,“方才那些宮娥和太監在找什麼人?”
“一個女人而已,不小心讓她跑了。”大皇子含糊其辭。
顧顏卿的視線在寢殿內兜轉一圈,最後落到大皇子的床榻之上。他上前,拿起一支簪子。
這是一支牡丹簪,精致富貴,透著一股淡淡的女兒香。
顧顏卿下意識眸色一緊,雙眸淩厲地看向大皇子,“表哥,你說的女人是誰?”
大皇子心虛道:“就是一個不聽話的小宮娥,你看,把我的嘴都劃破了。我要快點換身衣裳叫太醫來看看,不然到時候父皇問起來就不好了。”
大皇子朝衣櫃走去。
顧顏卿拿著手裡的牡丹簪跟在他身後,突然視線一頓,看到衣櫃前滴落的那一滴血色。
顧顏卿上前一步,踩住那滴血,攔住大皇子,“表哥,你的衣裳掛在木施上呢。”
大皇子轉頭一看,果然見木施上正掛著一套乾淨衣裳。大皇子立時走過去
換上了木施上的衣裳,然後朝外頭嚷嚷著怎麼太醫還沒來。
顧顏卿站在衣櫃前,暗暗磨了磨腳,弄乾淨那滴血珠子,然後微側頭,朝那道窄小的雕花縫隙裡看進去。
縫隙很窄,彎曲昏黑,顧顏卿什麼都看不到,但他聞到了淺淡的血腥味。
那邊太醫已經過來,替大皇子看好了傷,開了藥,恭恭敬敬退出去。大皇子嘴上被繞了幾圈繃帶,不能說話,隻能與顧顏卿打手勢。</
顧顏卿道:“方才姨母叫表哥過去。”
“唔唔……”大皇子指了指自己的嘴,臉上露出憤恨之色。
顧顏卿道:“表哥先去吧,聖人那邊找我還有事。”
大皇子聽到這話,立時點頭,先帶頭出了寢殿,然後指揮宮娥和太監們分散開去。大皇子篤定,蘇細定還藏在他殿裡的某一個角落。
顧顏卿隨大皇子一道出了寢殿,跟著大皇子走了一段路,親見他進了貴妃的景仁宮,這才轉身迅速原路返回。
隻要貴妃娘娘瞧見了大皇子臉上的傷,大皇子沒有一個時辰必然不能脫身。
顧顏卿疾步走進大皇子寢殿,見有太監搜查完了外殿,正欲往內殿去,便趕緊將人攔住道:“我有東西落在裡麵了,你在這裡等我。”
顧顏卿與大皇子向來關係親密,那太監自然不會起疑,甚至還道:“奴才進去給公子尋吧。”
“不必了。”顧顏卿斷然拒絕,然後甩袖入內,順手關上了寢殿大門。
寢殿內悄靜無聲,顧顏卿走到那衣櫃前,小心翼翼地打開,卻見裡麵除了一堆雜亂的衣服外,並不見人。
顧顏卿擰眉,轉頭四顧,然後看到了那個被綁在床底下的小宮娥。
小宮娥掙紮著滾出來,朝著顧顏卿“嗚嗚”叫喚。顧顏卿看著沒了宮娥服的小宮娥,抬腳一踹,重新把小宮娥踹回了床底下,然後轉身出了寢殿,並吩咐外頭的太監道:“裡頭我尋過了,沒有人,不必進去了。”
“是。”那太監不疑有他,立刻答應。
顧顏卿走在白玉磚上,目光四顧,不放過任何一個宮娥。
他在寢殿內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人,隻得出了寢殿。
冗長的宮道之上,熱日豔豔。
顧顏卿一眼看到那個貼著宮牆而走,將腦袋垂得極低的女子。她發髻鬆散,像是隨便抓出來的高髻,身上的宮女服也穿得歪歪斜斜的,連腰帶都係反了。
顧顏卿快步上前,一把拽住那小宮娥的胳膊。
蘇細猛地轉身,手中瓷片用力一甩,被顧顏卿眼疾手快地按住。
“是我。”
“放開。”蘇細抬腳朝顧顏卿踹去。
男人將她壓到宮牆上,正欲說話,那邊突然
行來一隊轎輦。
顧顏卿看到那亮麗的明黃色,眸色一暗,立時壓著她跪了下來。
明黃色的轎輦上坐著一個身形高瘦的男人,穿著龍袍寶帶,戴翼善冠,整個人半掩在黃色幔帳之中,看不清臉。
顧顏卿將蘇細擋在身後,伏地而跪。
龍輦停在顧顏卿麵前,帷幔內傳來男人沙啞的聲音,帶著一股夏日的慵懶之意,隱隱透出威勢,“是二郎嗎?”</p
“是。”
“起來說話吧。”
顧顏卿站起身,拱手作揖,貼著身後跪在地上的蘇細。
蘇細看到那明黃色的帷幔和那麼多宮娥、太監,立時便明白了輦上之人的身份。
蘇細可沒傻到跑這聖人麵前去揭發他兒子做的事。畢竟人家才是一家子,她這個外人,便是死了,哪裡抵得上這聖人寶貝兒子的一根汗毛。
就蘇細所知,這位聖人對大皇子異常偏寵。聽說是因著愛屋及烏的緣故。
蘇細有時候也會想,那貴妃到底是生了如何一副傾國傾城的模樣,才會將聖人迷得神魂顛倒,黑白不分。
“又來看你姨母?”
“是,近日天熱,姨母受不得暑氣,我便給她帶了一座冰鑒來。”
“冰鑒這種東西宮裡有的是,不過這也是你一片孝心,心裡想著你姨母,你是個好孩子。”聖人的目光透過那細薄帷幔,落到顧顏卿身後的蘇細身上。
“你身後的人是誰?”
顧顏卿立時又撩袍下跪,“陛下恕罪,是我府上養的歌姬,姑蘇小調唱得極好,正好姨母想聽,我便將人帶來了。”
“嗯,無礙。貴妃愛聽,讓她唱就是了。”聖人應一聲,似乎是乏了。
龍輦緩慢移動,從顧顏卿和蘇細麵前挪開。
蘇細吐出一口氣,麵前青石板磚上都是她滴落下來的汗水。她纏著紗布的手掌也被汗水浸濕,混雜著血水,刺刺的疼。
“等等。”突然,那龍輦又停了下來。
蘇細渾身一僵,將頭埋得更低。
眼前熱日如火,照在蘇細身上,火辣辣的像是灼燒一般往她身上彙聚。她身上的衣裳都濕了,麵色慘白,渾身戰栗。
那高坐在龍輦之上的男人又道:“既然你姨母喜歡聽,就將這歌姬留在宮裡吧。”
蘇細麵色更白,她下意識想起身,卻被顧顏卿狠狠按住了胳膊。
“是。”顧顏卿起身,拱手,目送龍輦離開。
蘇細跟著站起來,雙腿發軟。
顧顏卿轉頭看向她道:“聖人沒看到你的臉,我先帶你出去,然後再送一名歌姬進來就行了。這種小事,聖人不會放在心上的,隻要我與姨母說一聲就可。”
蘇細警惕地盯著麵前的顧顏卿,聲音嘶啞,“為什麼幫我?”
顧顏卿抿唇,攥著她胳膊的手咻然一緊,然後勾唇笑道:“我喜歡你。”
蘇細輕咳一聲,推開顧顏卿的手,笑了,“我知道我生得好看,可若是你想與你那位大皇子表哥搶你的嫂嫂,這可是不倫。”蘇細想到顧顏卿腦袋上頂著的兩頂綠帽,臉上笑意更甚。
顧顏卿麵色微沉,“我與表哥不一樣,我跟
顧韞章也不一樣。”
蘇細攥著手裡的瓷片,輕輕側了側身,想起上輩子的事,語氣極輕道:“沒什麼不一樣的。”
還不是貪圖她的美色。
“跟我走。”顧顏卿突然又是一把攥住了蘇細的胳膊。
“去哪?你鬆開,你拽疼我了。”
“我送你出宮。”
蘇細被人一路拽著,坐上了顧顏卿的馬車。她貼在角落,手裡的瓷片始終沒有放下。馬車轆轆行駛,顧顏卿視線往她身上一瞥,突然皺眉,“你怎麼拿了我表哥的東西?”
蘇細順著顧顏卿的視線看去,就見自己胸前掛著的那塊玉麒麟掉了出來。
應該是剛才在換那宮娥衣裳的時候沒整理好。
“你表哥的東西?”蘇細神色警惕又疑惑,以為顧顏卿又在耍什麼花招。
顧顏卿伸手,想將那玉麒麟拿過來,卻不想蘇細手一劃,那碎瓷片便在顧顏卿手背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顧顏卿縮手,看著手背上那條長長的血痕,眉目微凜,“這是聖人賜給皇子的,每個皇子都有。皇家代代相傳,算是一種皇家信物。不過你就是拿了,也不能成為狀告我表哥的證物,因為這京師裡,沒有人敢接你的案子。”
皇家信物……蘇細摩挲著自己胸前的玉麒麟,神色有些呆,她問,“你真的覺得,這是你表哥的玉麒麟?”
顧顏卿道:“皇家的玉麒麟跟外麵的不一樣,都有暗紋,我不會看錯。”
聽到此話,蘇細突然感覺手裡的玉麒麟變得炙熱燙手。她哆嗦著攥住玉麒麟,咽了咽乾澀的喉嚨,隻覺喉頭一陣緊縮。
馬車轆轆,夏日悶熱的氣息擠壓而來。
一種不知名的情緒逐漸在蘇細心裡彌漫開來,帶著極端的憤怒和不甘,以及無法壓抑的,無邊無際的悲傷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
她想,她知道為什麼顧韞章不告訴她那個人是誰了。
皇家權貴,不過一筆風流賬罷了,自然不會將她阿娘放在心上。
而這樣的皇家權貴,就算是真要了她阿娘的命,憑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娘子,又如何以卵擊石,替她阿娘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