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晟天尊在布陣。
他似乎有些著急, 結印的動作快到讓人看也看不清晰，至於布的陣法，卻還是原先那個, 用於封印天道和這些靈魂的。
隻是當初他布陣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時間才一點點構架而成，現在再想重建，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這其實是頗為詭異的一幕，經過時間的推移, 那些從墳墓中一個個爬出來的靈體已然完全凝聚成了人形，半透明地飄在地麵, 圍成一個大大的圈, 鬼魂似的, 嚇人得緊。
他們還沒有徹底恢複神智, 因此還有些渾渾噩噩, 但也有那麼些許神智恢複得快的, 目光卻是投落在了九晟天尊的身上。
或許是那目光太過複雜，仿佛能穿透一切，揭開遮掩了許久的遮羞布，露出一切醜陋, 本該專心布陣的九晟天尊忽然抬起了頭猛地一揮, 將那些目光全部驅散，再一次恢複成了渾渾噩噩的模樣。
而做完這些，他忽然抬頭，死死望向了天邊。
那裡，原本的紅光正一點一點變淡。
原本結印的手緩緩垂下, 又緊緊攥成了拳，青筋暴起。
布到一半的陣法沒有了靈力支撐，也開始漸漸變得黯淡, 但九晟天尊沒有去管。
已經沒有用的事情，再做，也沒有意義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便又是平日裡那副雲淡風輕，好似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模樣。
至於是不是真的掌握在手中，那恐怕隻有九晟天尊自己知道。
“二十年前，我就應該殺了你。”
九晟天尊的聲音很輕，但他知道，該聽見的那個人，必然能聽到。
“那你怎麼不動手呢？”
鬱詹牽著時故，從虛空間一步踏來，目光卻不是看的九晟天尊，而是看向了他身後的那些靈體。
雖然從未見過，但僅僅是一眼看去，鬱詹就知道，那應當是他的親人。
“混蛋！！！”
一聲爆喝響起，卻不是出自於在場三人中的任何一人。
時故側頭望去，卻看見遠處劃過了一道劍光，一個滿臉憤怒的中年男人跳了下來，卻是直接衝向了那大片的靈體。
此人年輕的時候多半也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麵容雖然有些蒼老，卻也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隻是此時這麵容中帶著極致的怒火，同時還有滿滿的悲痛，哪怕是隔著遠遠的距離，依舊能渲染人心。
時故記得這個人，之前他偷偷去見鬱詹，這人曾去過鬱詹的房間，聽他們對話的意思，好像他還是鬱詹的表舅。
叫……張赤霖好像。
猛地跪在了一男一女兩個靈體麵前，張赤霖的聲音帶著顫抖，伸手試圖觸碰，卻一下子穿透了靈體，怎麼也摸不著實物。
“爹……娘……”
張赤霖的出現好像出乎了九晟天尊的意料，他旋身看了過去，眼中帶著難以置信。
“你竟然沒死！”
“我沒死，你很驚訝嗎，姑父？”
沒能摸到父母的身體，張赤霖的手無力地落在了地麵，又在聽到九晟天尊這一句過後死死攥緊了拳頭，看向九晟天尊的眸中布滿了殷紅的血絲，“沒能滅了我們家滿門，你很遺憾嗎！”
咆哮聲經久不息，九晟天尊看著眼前之人因氣憤而暴起的青筋，良久，竟是勾了勾唇。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蔑視一切，令人一眼看去，就望而生厭。
“小霖，怎麼長大了，還是毛毛躁躁的。”
“姑姑怎麼會看上你這樣的畜生！”
“小霖。”聲音一下子沉了下來，九晟天尊眸光深沉，冷冷道，“慎言！”
“哈！”
嘲弄地笑了笑，張赤霖緩緩站起了身，臉上嘲諷與厭惡交錯，最後化為了深深的怨恨：“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人都已經死了！你裝這副情深義重的模樣給誰看！”
“她是為了大道而死！”
一起一伏的爭吵聲久久回蕩，時故本以為，最先沉不住氣的，應當是張赤霖。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最終竟是九晟天尊沒有忍住，猛地朝張赤霖攻去。
見狀，鬱詹拍了拍時故的手背。
“在這裡等我，不要動手。”
鬱詹聲音溫和，帶著安撫。
時故的傷得不輕，雖然有006護著，不至於出什麼大事，但也大大影響了時故的實力，此刻同九晟天尊交手，很有可能起不了什麼幫助，還需要鬱詹分神去護著他。
時故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卻也彆無他法，隻能直直地看著鬱詹，好像要將這個人的相貌，一點一點刻在心裡。
“信我。”
鬱詹輕輕捏了捏時故的臉。
“你要是死了……”
時故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異常認真，“我的病就治不好了。”
鬱詹頓了頓。
隨後，他在時故額頭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很溫柔，帶著虔誠。
至於旁的，他沒有多說，也無須多說。
張赤霖能活這麼多個年頭，修為自然是不會太低的。
時故判斷了一下，大概是有合體後期的實力。
倒是鬱詹，讓時故有些驚訝。
他在張赤霖被九晟天尊擊飛後穩穩地接住了他，單手一揚，殺氣十足的絳魂劍就出現在了他的手間。
隨後，他和九晟天尊激烈地碰撞在了一起，短短片刻，交手數次。
時故一眨不眨地看著。
一直以來，鬱詹的每一步計劃都致力於挑撥離間，能不出馬的絕不露麵，能動口的絕不動手。這也導致了他出手的時候極少極少，時故最直接的一次看到，便是當初九天秘境開啟之際，鬱詹同自己打的一架。
而現在，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鬱詹同自己交手的那回，絕對還留了手。
紅光已然徹底散去，露出其下湛藍的天空，鬱詹一身黑衣，高高梳起的長發在空中飛舞，同九晟天尊的純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幾次交手間靈力肆意，時故發現，鬱詹釋放而出的靈力已然無限接近大乘。
但他的招式極為詭異莫辨，一擊過後迅速抽離，下一刻又會從一個誰都預料不到的角度再次出現，直覺告訴時故，若是讓他和現在的鬱詹動手，他恐怕是會處於下風。
時故尚且感到驚異，一直以為鬱詹是築基的九晟天尊，自然是更不用多說。
時故看著九晟天尊麵容上的驚詫，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人太自負了。
自負一手遮天，自負天下第一，他大概以為全天下除他以外都為劣等，卻沒想過，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會完完全全遵守他的意願和軌跡。
時故有時候很不明白，這樣一個又倔又自負又狂妄的人，是怎麼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
最後時故得出結論，是因為這個人心狠手辣，同時又天賦絕頂。
隻是時故有些奇怪，九晟天尊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時故剛剛破陣的時候，修為受到壓製，隻能發揮出大乘期的實力。
“因為他不敢。”
範宏胤不知何時也站了過來，看向天邊交戰的三人，眼神有些感慨。
“我沒想到，鬱詹竟然真的有能報仇的一天。”
連一直不看好鬱詹的範宏胤都這麼說了，時故這回是真的好奇了。
“為什麼？”
範宏胤笑了笑，手指卻是指向了方才導致天降紅光的那個已然散去的陣法。
“因為啊……那個陣法遮蔽的並非天道，而是九晟天尊自己的心魔。”
另一邊，九晟天尊三人打得如火如荼。
“原來……你才是那個一直在幕後動手腳的人。”
同時擊退了再次襲來的鬱詹和張赤霖，九晟天尊看著鬱詹，眼中思緒萬千，隻是轉得太快，沒人看明白那其間的含義，隻聽見他又道了一句，“倒是我小瞧了你。”
沒有理會九晟天尊的這番話，鬱詹側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嘲諷。
“我小的時候，我娘曾同我提起過你。”
九晟天尊進攻的動作一頓，被抓住時機的張赤霖狠狠劃過一刀。
“她說她的父親，以一己之力，書寫法則，結束了九晟墟與其餘三墟數萬年不曾停止的戰爭，獲得了上千年的和平。”
這話是真的，儘管九晟天尊的法則裡摻雜了很多攝取旁人靈力的部分，目的也從不單純，但它們也確實起到了結束戰爭，守衛和平的作用。
“她和她的父親接觸的不多，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麵，但她沒有怪過她的父親，她總說，她覺得她的父親好像透過她，會看到彆的什麼人。”
鬱詹的聲音很平穩，沒有摻雜什麼多餘的感情，像是在講述一個和自己並不相乾的故事。
九晟天尊的表情也很平靜，像是在聽一個和自己毫不相乾的事。
可他們二人卻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所有動作，空氣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鬱詹的聲音還在不斷響起。
“她說，她覺得她的父親是很偉大的人。”
鬱詹說這話的時候終於有了些感情，那是有些哀傷，又有些懷念的。
他想到了他那個永遠單純溫柔，不諳世事的母親，恐怕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那樣的結局。
“可惜，誰能想到，就是她這個‘偉大’的父親，親手將她殺死。”
“你說你妻子是為大道而死，我姑且不與你爭論，那我娘呢？她是為什麼而死！”
質問聲大得駭人，鬱詹手臂一轉，又指向了那些靈體。
“還有他們！他們又是為什麼而死！你所謂的大道，就是為滿足一己之私，殺父殺妻，甚至還要殺了妻子的家人？！”
“……她不是我殺的。”
許久，九晟天尊才沉著臉，冷聲開口。
時故記得，不久前他也這樣問過九晟天尊，那時他說——
“她是自己找死。”
仿佛與記憶中的話語重疊，九晟天尊剛一開口，鬱詹的劍就瞬間襲了過去。
時故從來沒有看過鬱詹這個樣子，憤怒，怨恨，猙獰的魔紋幾乎要將他半張臉完全覆蓋，速度更是快到了極致，可惜，依舊被九晟天尊躲了過去。
“你既然覺得她是自己找死，為什麼又要留著她的屍首，二十年了也不放她入土為安？！你既然覺得殺妻是為了大道，為什麼要留著她的畫像，上千年了還精心保管？！”
四溢的劍氣將周遭攪得支離破碎，有的甚至還誤傷到了範宏胤那邊，卻被時故隨手一抓，就化解得輕而易舉。
範宏胤不禁看了時故一眼。
其實他過來，並不是為了觀戰，而是為了看住時故，防止發病。
這還是景安叮囑過的，景安說，像時故這樣的患者，需要很長很長時間的恢複期，才能徹底痊愈，其餘時候，都不可以掉以輕心。
但現在看來，時故的狀態出乎意料的穩定，根本無需多餘的擔心。
不得不說，這恢複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是因為鬱詹嗎……
範宏胤很有些羨慕地看了二人一眼。
鬱詹每問一句，手中劍氣就強上一分，強到最後，已然連九晟天尊都要退避三舍。
可鬱詹的質問卻還未停止。
不過這一次，他聲音要低了許多。
“還有，你既然覺得沒有對不起我娘，為什麼當年不殺了我？”
“是因為……她當初的遺言，是讓你不要殺我嗎？”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