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黃茂林到家的時候,黃家早已經吃過了午飯。黃炎夏正在豆腐坊門口挑豆子,楊氏出門去了,黃茂源和淑嫻還在午睡。
黃炎夏主動與兒子打招呼,“回來了。”
黃茂林點點頭,“阿爹在忙呢。”
黃炎夏又問他,“今兒給韓家乾活了沒?”
黃茂林回道,“搓了一百多個草繩子,彆的沒乾甚。”
黃炎夏嗯了一聲,“你頭一回自己上門,自然不會讓你下地乾活。等去多了,就不用這麼客氣了。”
黃茂林點點頭,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阿爹。”
黃炎夏又嗯了一聲,“有事要說?”
黃茂林看了一眼廂房和正房,見弟弟妹妹都還沒起來,輕聲問黃炎夏,“阿爹,前兒給韓家的簪子,花了多少銀子?”
黃炎夏聽的這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抬頭看向兒子,半晌後說道,“你阿娘說,二兩二錢銀子,加兩朵絹花八文錢,剩下的九十二文錢,她回來就給我了。”
黃茂林沉默了一下,又問他,“阿爹,那簪子您看過了嗎?”
黃炎夏思索了一下兒子的話,覺得這裡頭有事情,仍舊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沒看過,女人家用的東西,我也不大會看。”
黃茂林的聲音越發小了,“阿爹,韓家嬸子說,那簪子,裡頭摻了錫,不是純銀的,但前兒定親時,阿娘當著眾人的麵說是純銀的。嬸子讓我回來問問,這簪子在哪家買的,阿娘是不是受騙了。”
黃炎夏放下手裡的東西,“胡說,劉家何時敢以假亂真?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黃茂林猶豫了半晌,掏出了那根簪子,“阿爹,純銀的價錢買了根摻了錫的,這中間是什麼原因,兒子也想知道呢。”
黃炎夏越聽越不對勁,“你這是什麼意思?”
黃茂林抬頭看向黃炎夏,“阿爹,韓家嬸子不會為了一根簪子哄我的。兒子雖然也不會認收拾,但嬸子見的銀首飾多,她說這不是純銀的,定然做不得假。插戴用的東西,若不是這上頭出了問題,就韓家嬸子的性子,怎麼可能來問我。阿爹,我就是想知道,這中間,是誰賺了這個差價。”
黃炎夏有些不高興,“茂林,這事關乎著兩家的體麵,不能胡說。”
黃茂林手裡捧著那根簪子,“阿爹,兒子娶親,這輩子就這一回。給媳婦插戴,也是一輩子一次。若是咱們家真買不起銀簪子,彆說摻了錫的,就是銅簪子鐵簪子也能說得過去。隻是,既然對外說是純銀的,為甚最後東西是假的。阿爹,兒子也是要臉麵的。兒子就是想知道,是誰在打兒子的臉。今兒在韓家,嬸子和梅香一再勸我,讓我不要動怒。但兒子今兒羞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如何能不生氣呢,阿爹,兒子對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跟阿爹說了。”
黃炎夏沉默了,“你做的對,這事兒不能吵嚷出去。你把簪子給我,我晚上問問你阿娘。若是劉家敢賣假貨,我砸
了他的店。”
黃茂林笑了,“我就知道,找阿爹最管用的。”
黃炎夏勉強笑了笑,“你心裡信得過阿爹,阿爹自然會護著你的。”
黃茂林拿過凳子上的盆子,開始撿豆子裡的一些臟東西,“阿爹您歇會,我來吧。”
黃炎夏坐在那裡不說話,他心裡有些吃驚,也有些生氣。
楊氏買簪子花了多少錢這是家裡公開的,連大房唐氏都知道。如今親家母說簪子摻了假,以親家母的性子,兩家剛定了親,若不是有實錘,定然也不會說出來。
黃炎夏是生意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中間的症結。
他最不願意相信是楊氏動的手腳,但事事都指向她。劉家何曾敢把半真不假的當真貨賣,可楊氏確實花了純銀的錢。
還沒等楊氏回來,淑嫻先起來了。她洗過了臉,過來跟父兄說話。
黃炎夏笑著對女兒說道,“怎地不多睡一會子,下午又無事。”
淑嫻笑了,“睡多了夜裡睡不著呢,大哥回來了。”
黃茂林也笑著與她說話,“等會子把你二哥叫起來,彆總是讓他睡。”
淑嫻抿嘴笑了。
黃炎夏忽然假裝不經意地問淑嫻,“你的石榴絹花怎麼不戴呢?怪好看的。”
淑嫻抿嘴笑,“才剛睡覺,戴了花怕壓壞了。”
黃炎夏點頭,“這劉家也是死板,我們買了根銀簪子,花了二兩二錢,這買兩朵花的八文錢也不少要一些。”
淑嫻搖頭,“我也不曉得呢,那天我挑好了花就去找大哥了,阿娘自己買的簪子,後頭結賬的事兒我也不大清楚。想來阿娘也講過價,但講不下來吧。”
黃炎夏仍舊在笑,但他的心直往下沉。
為什麼要把女兒打發走單獨買簪子付錢?難道真的買的就是半真不假的?這中間能差多少錢?就為了這點子銀子,把孩子的臉往地上摔嗎?我黃家的臉麵難道就值這一二兩銀子?她難道不曉得,一旦被人戳破了,丟臉的是我黃家。
黃炎夏嘴裡發苦,仍舊強撐著和兩個孩子說笑。
等楊氏回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黃炎夏有些不高興,“怎地回來的這樣遲?去誰家了?”
楊氏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去旁人家問問,這娶媳婦都要準備些什麼。雖說媳婦要等十六歲才進門,但後頭還要下聘呢。咱們頭一回娶媳婦,自然不能馬虎了。”
聽她這樣說,黃炎夏又有些動搖,但凡
有一丁點可能,他都不想懷疑孩子們的親娘。
當著孩子們的麵,黃炎夏什麼都沒說,隻讓楊氏去做飯,黃茂林也笑眯眯地與弟弟妹妹們一起說笑。
等夜裡吃了飯,一家人先後洗漱,各自回房去了。
為了省燈油,黃茂林夜裡不怎麼點燈。
當初楊氏讓他和黃茂源一起睡,說省燈油。黃茂林自己有私房錢,若和黃茂源睡一間屋子,楊氏就有理由進他的屋子了。為了保住自己獨立的地盤,
黃茂林硬說自己晚上不點燈,要一個人睡。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今兒那簪子,他已經給了黃炎夏,就看明兒如何說了。
正房裡,楊氏忙活完了之後掀簾子就進屋了,坐在梳妝台旁邊打理自己的頭發。
黃炎夏輕聲對楊氏說道,“親家母說,咱們給媳婦插戴用的簪子,裡頭摻了錫,不值二兩二錢銀子。”
楊氏正在拆頭發,聞言一驚,立刻扭頭看向他,“假的?怎麼會!怎麼可能是假的?我看那簪子又好看又亮堂呢!”
黃炎夏看了她一眼,又問道,“你跟我說實話,那簪子,你到底花了多少錢,就算你私自留了一些,我也不會說你,但咱們得把外麵的臉麵圓了。”
楊氏笑了,“當家的,看你說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二兩二錢銀子。”
黃炎夏把雙眼一合,“既這麼著,明兒我去問劉老板,如何敢把摻了錫的當純銀賣給我,我看他是不想乾下去了!”
楊氏急了,“當家的,是誰說那簪子摻了假的?可是看走了眼?事情沒弄明白,不好去人家店家問吧。再說了,我買的是純銀的啊,怎地如今就說是假的了,當時咋沒說呢!如今去找人家店家,如何證明就是當日那一根。”
黃炎夏一拍床沿,“你胡說個甚,這種事情鬨出去了,難道韓家就有臉了?若不是真的有問題,人家會來問。插戴時你說是純銀的,誰還能當場拿去辨認辨認!再說了,就算真是根摻了錫的,人家也沒說生氣。就是聽說花了純銀的錢卻買了根假的,怕我們上當才來問的。難不成人家韓家是為了訛咱們家一根簪子?韓家家底又不比咱們薄多少,豈是那等沒見識的人家!”
楊氏忙陪笑道,“當家的,你莫生氣。這,這事兒咱們慢慢商量,許是那裡弄混了。”
黃炎夏盯著她看了許久,再次問她,“你老實說,你真花了二兩二錢銀子?”
楊氏用梳子梳了兩下頭發,咳嗽了一聲,慢慢說道,“當家的,你看,莊戶人家的閨女,插戴用摻了錫的銀簪子,難道就使不得了?我這也是為了家裡,咱們有三個孩子呢,總要儉省些。再說了,那韓家丫頭性子野,總要先煞煞她的性子。不然以後進門了,還能把咱們做公婆的放在眼裡。”
黃炎夏頓時氣得用手指著她罵,“你,你這個蠢婆娘!你想擺婆母的威風,等她進門了,多少日子不夠你擺威風?你難道忘了,那不是你親兒媳,本來就是個臉麵情,你乾這樣的事情,還指望人家以後能敬著你!得虧著茂林懂事,沒有去
找他舅媽,不然他舅媽和他二姨一起把你臉皮扒了,你以後還要不要出門了?茂源和淑嫻出去了,難道就有臉麵了?我黃家是那等差一二兩銀子就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家?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楊氏頓時啪地把梳子放到梳妝台上,“當家的,難道我不是這家裡的內掌櫃?誰家媳婦用什麼樣的簪子插戴,不是婆母說了算?定這門婚沒經過我同意,後頭的事情還不許我插手了!”
黃炎夏冷笑一聲,“你不用跟我嘴硬,明
兒茂林他舅媽來問的時候,你要是能這麼嘴硬就行了!”
楊氏頓時哭了出來,“當家的,你就這麼狠心!郭姐姐是這家媳婦,難道我就不是?你就任由郭家人這樣欺負我?茂源和淑嫻不是你的孩子?”
兩個人吵得厲害,驚動了家裡三個孩子,都紛紛起身穿上衣裳過來了。
見楊氏正在哭,淑嫻忙去安慰她,“阿娘,什麼事情這樣急,慢慢說。阿爹,您可不能跟阿娘生氣。”
黃炎夏不說話,黃茂源不知所以,撓了撓頭,看向黃茂林。
黃茂林眯著眼睛不說話,他倒要看看,這事兒到底要如何解決。
楊氏仍舊哭,黃茂林始終不說話。
過了半晌,黃炎夏對大兒子說道,“茂林,你帶著茂源去睡覺。這事兒,會給韓家一個交代的。”
楊氏忽然哭喊道,“要什麼交代?摻了錫的難道戴不得?誰許諾了一定就要純銀的!”
黃茂林忽然笑了,“阿爹,明兒我去看看外婆,您早些歇著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黃炎夏歎了口氣,把其餘兩個孩子打發走了。
“你這是作甚?難道想和茂林撕破臉?和他撕破臉,對你有好處?還是對茂源有好處?你若真缺銀子,你跟我說,什麼事情不能解決?韓家的親事,他看得重,你卻這樣打他的臉。你以為他還是那個幾歲的孩子,你給他穿薄鞋底,他腳硌疼了也隻能忍著。”
楊氏被戳了老底,頓時有些羞臊,“好哇,都說後娘難做,可見假不了。我這十多年,哪一日不做飯給他吃?他身上的衣裳鞋襪不都是我打理的?就為了一根銀簪子,難道要打殺了我不成?”
黃炎夏不想和她吵,“你消停些吧,還是趕緊想辦法描補,要是驚動了他舅媽和二姨,看不活撕了你。你娘家人除了占你便宜,什麼時候可給你出頭過。”
說完,他不管楊氏繼續裝模作樣地哭,翻身臉靠裡,自己睡去了。
楊氏無奈,隻得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黃茂林難得沒起床。黃炎夏剛開始一個人在豆腐坊忙活,等楊氏起身來幫忙了,黃茂林仍舊沒有過來。
黃炎夏心裡有譜,兒子這是置氣了。
唉,黃炎夏心裡歎氣。
楊氏默不作聲在灶下燒火煮豆漿,這會子她也有些後悔了。當日買簪子時,她看到另外六根銀摻錫的簪子時,就跟鬼迷心竅了似的,舍棄了純銀的,買了根半真不假的,自己落下一兩銀子。
她當時就是有些心裡不服氣,一個沒規矩的野丫頭,把她侄女抵回了家,如今還要她親自花二兩多銀子給她買簪子。摻了錫的戴不得她?
可她沒想到簪子才送過去就漏了餡兒,楊氏哪裡曉得葉氏眼睛竟然這樣毒。但後悔也沒用了,事情已經敗露,楊氏隻能野驢蹭墳墓,厚著死臉抵。反正就這樣了,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吧。
楊氏知道黃炎夏死要麵子,定然會替她把韓家那邊描補好了。至於家裡,吵兩句
不也就過去了。
黃炎夏在上麵處理豆漿,半晌後對楊氏說道,“等會兒,你與茂林說兩句好話,就說當日那幾根純銀的樣式不好看,才買了這一根,明兒再給梅香補一根純銀的。”
楊氏昨兒晚上在孩子們麵前丟了臉,這會子心裡也有些氣,把臉一扭,“我好歹也是長輩,倒要給他賠禮。”
黃炎夏勸她,“你何苦來,這十幾年,你不是一直要做個慈善的好後娘。十幾年都過來了,臨了臨了,倒要讓人說你露了本性不成?”--
楊氏哼了一聲,“我這十幾年,不說功勞總是有苦勞的。我為甚整日笑臉對他,就是為了暖他的心,讓他能跟我親,以後我也多個兒子多份依靠。可他這頭冷臉對著紅蓮,那頭就熱臉去貼韓家。我這個後娘就算是裝的慈善,也裝了這麼多年了,他難道一丁點都不記我的好?既這麼著,我以後也不裝了,索性做個刻薄的後娘算了。”
黃炎夏繼續勸她,“你是你,紅蓮是紅蓮,如何能混為一談。他不想娶紅蓮,冷臉對她才是應該的。難道這頭他求我去韓家提親,那頭還和紅蓮嬉皮笑臉?要是那樣的性子,你敢把紅蓮嫁給他?他就算對紅蓮冷淡,難道對你不夠敬重。這麼多年,他何曾和你吵過鬨過。他如何不記你的好了,小時候,茂源和淑嫻不是他帶的?他整日早起忙活,難道都忙活到他自己兜裡去了?”
楊氏撇撇嘴,“當家的,茂林是每天忙活,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每個月都給他錢了。我們茂源,一文錢都沒有呢。彆說茂源了,我天天累死累活的,難道當了一文錢家了。”
黃炎夏也哼了一聲,“茂源是沒有,不是有你給他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那錢匣子裡藏了不少私房呢。”
楊氏頓時睜大了眼睛,“好哇,我在這個家裡,倒成了賊了。”
黃炎夏把手裡的水瓢重重地放到灶台上,“你不是賊,我倒是個賊了,裡外不是人。何苦來,為了根簪子,這樣鬨。這麼多年,我難道沒給你買過?新媳婦插戴用的,你去動什麼手腳!你豬油迷了心了,還梗著脖子跟我鬨,要是韓家把這事兒捅出去,你就等著被外人戳脊梁骨吧!”
兩口子這邊吵著嘴,那頭,黃茂林慢慢起身了,穿戴好後,自己洗了臉,也往豆腐坊裡來了。
他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與黃炎夏和楊氏打了招呼,“今兒我起晚了,倒勞動阿娘了。”
楊氏擠出個笑臉,“你年紀小,貪睡些也是常理。”
黃茂林笑笑沒說話,開始幫黃炎夏乾活。
黃炎夏見兒子不再置氣,還知道給後娘打招呼,心裡欣慰,這個兒子,果然是個有心胸的。昨兒說要去郭家,等會子看看他到底要如何行事。
等收拾好了豆腐,黃茂林如往常一般,挑了擔子與黃炎夏告彆,“阿爹,我去鎮上了。”
黃炎夏點頭,“噯,你去吧。自己買些東西吃,吃飽些,莫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