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2 / 2)

這甚至不像從淞園昏倒再醒來那般,宿懷璟覺得心疼,卻也生氣。

這次他連氣都沒法生了,若真要細思,他隻覺得慌張和無法言說的後悔。

這天下人……於他究竟有什麼關係呢?於容棠,又有什麼關係呢?

宿懷璟陷入幾l乎魔怔的沉思,沒注意到容棠在原地站了片刻,重新動了起來。

他繞過藥爐和煙霧,走到宿懷璟身前,低著頭靜靜地望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聲音放得格外輕,沒有一絲一毫被發現的惶恐,忍著痛的人主動詢問他,仿佛安撫:“是大夫來過了嗎?”

宿懷璟微怔,抬起頭望他。

容棠便蹲了下去,微微揚起腦袋,伸手抓住宿懷璟擱在膝蓋上的手:“大夫怎麼說?”

“……”說你命不久矣。

“沒說我現在就要死吧?”

“……”至多還能活三年。

() “沒有吧?”

容棠彎了彎眸,歪歪頭衝宿懷璟笑,握住他指尖的手用了用力,捏小朋友似的,柔著嗓音哄:“如果沒有的話,你為什麼要這麼擔心?”

宿懷璟不吭聲,低著頭看他,望見容棠嘴唇上睡夢中忍痛無意識咬出來的痕跡。

廚房裡隻點了一盞蠟燭,藥爐裡的火光大部分都被遮住,再沒有其他人,外院昏暗,他們倆一坐一蹲、交握雙手的身影被燭光映照在牆上,密切到不可分割,又隨著來往的風輕輕晃。

容棠的聲音就散落在柴火嗶啵的聲響裡:“懷璟,我其實很開心。”

“……為什麼?”宿懷璟終於問。

容棠笑意開懷:“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宿懷璟:“……”

坩堝裡又發出一道輕微的響聲,他移開視線,彎腰將小鍋從藥爐上端走,又從櫥櫃裡拿出一隻碗,緩慢地將湯藥倒了進去。

本就濃鬱的中藥味一瞬間發散,還沒進口就苦得容棠鼻子眉毛一起皺了起來,聞到就討厭,感覺自己身上苦兮兮的。

可他惦記著宿懷璟的情緒,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在他身後小聲地問:“懷璟,你在生氣嗎?”

煙霧往上熏,藥味滲透在空氣裡,與暴雨之後草木香相配又矛盾。

宿懷璟沒應聲,過了很久才啞聲道:“沒有。”

容棠既不相信也不放心,湊過去抬眸一看,正要說話,整個人愣在當場。

燈下看美人最是驚心動魄,這三輩子加起來,與宿懷璟相見記憶最深的永遠是那幾l樣。

淞園夕陽下看一朵芍藥的側顏。

鎏金樓上倚欄觀燈,輕飄飄睨過來一眼,笑著問他要不要共飲一壺的颯遝。

風月樓裡,少年人孑孓一身,被一根細窄的鎖鏈困在方寸之間,決絕又自棄地望過來的那一眼。

暮光、河燈、燭火……

他的大反派永遠能將所有發亮的光源轉移到自己身上,讓人看見他就忘了觀燈,望見他就想起天上皎潔的月。

而如今這樣一間擁擠昏暗的廚房裡,容棠看見宿懷璟在哭。

並不撕心裂肺、也不痛哭流涕,連梨花帶雨都算不上,他臉上甚至沒什麼表情,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垂著頭,任藥湯煙霧熏上來,然後珍珠似的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自眼角滑落,滑出一道淚痕。

容棠心下猛地一顫,慌了神,手足無措地找手帕,什麼都沒找到,慌亂之間隻能抬起自己的衣袖為他擦眼淚,心裡疼得像被人用小錘子捶。

沒有人見過宿懷璟哭,他從八歲之後就沒有再哭過了,見過他哭的那些人,全都隨戰亂被埋在了塵土之下。

他冷情冷性、殘暴狠毒,天下千萬生靈性命於他都是一盤棋局上可以隨意吞並、丟棄的棋子。

哪有人見過他哭?

容棠慌得要命,一時間根本沒覺得骨頭疼,所有的疼意都是從心臟呼嘯噴湧出來的,他想也沒想地就道歉:“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我以後痛一定跟你說,我再也不忍了……”

他又急又慌,口不擇言地許出一條條承諾,最後實在沒辦法,隻能小聲哀求:“彆哭了,好不好?”

他這一世隻想護住宿懷璟的,可到頭來害他哭泣的人竟然是容棠自己。

他愧疚得無以複加,灶台上的湯藥剛晾涼一點,容棠伸手摸了一下碗壁,沒覺得多燙,想也沒想地端起來一口喝下去,想要宿懷璟少點難過。

可到底還是燙的,又苦又燙,容棠艱難地咽下去之後就止不住地吐舌頭。

下唇那些蒼白的咬痕終於被熱源帶得紅潤,小巧粉嫩的舌尖一點點試探著唇瓣,容棠不停地哈氣,用手扇風,妄圖緩解那點快要發麻的苦。

“棠棠。”宿懷璟突然輕聲喚他,聲線愈發沙啞低沉。

容棠抬起頭:“啊?”

眼前突然黑下來,一片昏暗的環境裡,藥爐內的柴火依舊劈啪作響,炸出一點一點的火星,宿懷璟低頭,吻上他的唇,卷走唇齒間所有殘留的苦澀與滾燙。

屋外微風吹動樹葉,屋內淚珠滴落到容棠臉頰,濺出一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