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桃聽這話,便覺得心酸,眼睛更酸,眼裡慢慢湧上淚來。
她知道媽媽說的是對的,她和哥哥真得是太大膽了。
媽媽現在罵她,她也並不怪媽媽。
媽媽沒當著外人麵罵她和哥哥,還幫著擋了話圓了慌,媽媽也沒打笤帚打她。
媽媽真得已經很好了。
她就是有些害怕,怕萬一自己和哥哥想錯了,多花了錢。
五塊錢不是錢嗎,那得撿多少煤核,那能買多少棒子麵,平時媽媽很節省,一個線頭都是好的,掉幾根頭發都要掖在牆縫裡攢起來。
不過她並不敢讓媽媽看到她的淚,她便拚命咬著唇,低著頭,這個角度,媽媽就看不到了。
旁邊青桐也不敢吭聲,和烏桃一樣低著頭。
寧妙香看著這兩孩子,歎了口氣:“吃吧,以後彆做這種傻事了!”
烏桃輕輕地,帶著鼻音“嗯”了聲。
青桐卻是多少有些不服氣,但是又不敢多說什麼,偷偷看寧妙香一眼:“媽,我覺得咱還是得讓人過一眼,萬一是好木頭的,沒準咱就賺了。”
寧妙香冷笑:“好木頭又怎麼了,你還能賣給誰去,你看看這四九城裡,誰敢收這東西?你以為彆人傻就你精?”
青桐一想,好像也有道理,一時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烏桃聽著,卻是覺得,將來一切總歸好起來的,如果是好東西,現在自己買了,將來肯定沾光的啊。
隻不過這話並不敢說罷了。
畢竟自己家窮,吃穿都是問題,哪有餘錢去想這些。
當下一家人也就不說話了,繼續吃飯,隻不過終究提著心,烏桃連喝棒子粥的時候,都放輕了聲響,生怕萬一惹了媽媽不高興。
吃完飯,烏桃搶著要洗碗,青桐也趕緊端了爐渣子要去倒。
寧妙香卻出去了,不多久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卻是帶著福瑞成。
那福瑞成是旗下人,酒膩子,把家裡零碎都變賣了,跑大酒缸喝酒,不過據說是有些見識的。
寧妙香便賠笑著說:“我瞧著咱們院子裡,到底是你見過大世麵,好歹幫著過過眼,這是買了個什麼木頭。”
烏桃一聽,頓時精神起來,甚至心都跳快了。
哥哥辛苦掙的工資,五塊錢呢,她也怕看錯了,那真是心疼死了!
福瑞成成天都是醉醺醺的,不過現在一雙眯眯眼卻是晶亮,他對著那木頭打量了一番,從懷裡拿出來一把小刀,就那麼輕輕地刮上頭的糟木頭。
烏桃從旁看著,心疼,生怕刮壞了。
這可是五塊錢買的啊!
寧妙香打開了電燈,還特意又點了油燈湊近了,生怕福瑞成看不清。
福瑞成剮去外麵那發黑的一層,又用手抹去了發黑的碎屑,背著手,在那裡湊近了打量。
烏桃的心便提起來了。
福瑞成皺著眉頭看了好一番,最後終於抬手摸了摸胡子:“你知道這幾塊木頭原來是做什麼用的嗎?”
寧妙香搖頭:“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啊?”
福瑞成:“瞧,這木頭邊上黑漆描金的痕兒,黑漆描金可是有講究的,老話說的黑漆理,就是在金花紋上再用黑漆來勾畫紋理,這裡還灑嵌了金銀屑和螺鈿屑,這做法,老鼻子講究了,擱過去那會兒,得是宮裡頭才能用的啊!”
寧妙香聽得也是一驚一驚的,看看福瑞成,再看看那木頭,除了上麵一些碎銀屑,再怎麼看,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的。
她歎了口氣:“我說福爺,這木頭以前就算再有來曆,現在這還不是早不成型了,就那麼幾根木頭,咱也不好說這木頭以前是頂個大用的,照這麼說,滿地的那大青磚以前還是壘過城牆的,現在還不是到了各家當墊腳石,最要緊的是這木頭是什麼料子,咱心裡也有個譜不是嗎?”
福瑞成背著手,點頭:“這個料子,應該是沉香木,紅鬆沉香木。”
紅鬆沉香木?
烏桃一聽,心都沉下去了,她以為是那個很貴的紫檀呢,鬨了半天不是!
根本不是!
烏桃心都涼了,呼吸都艱難起來了,哥哥的工資白白糟蹋了!
青桐已經搶先問:“沉香,那是什麼啊?值錢不?”
福瑞成便笑了:“沉香啊,那當然是好東西,隨便刮下來一塊,做個手鏈,都倍兒值錢!”
啊?
烏桃不敢相信地望著福瑞成。
福瑞成:“這個比什麼紫檀要貴,擱過去,也就宮裡頭能享用了,外麵的人,做個手串在手裡盤盤,那就是有來頭的人家了,以前我叔就有一串,我們晚輩都眼饞著呢。”
烏桃一家子全都瞪大眼睛,這,這麼值錢?
那這事可就大了!
寧妙香直直地盯著那幾塊木料,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她連忙跑到門口,看看門外沒人,便讓青桐在門前把著,之後,她才壓低了聲音說:“福大爺,咱是窮人家,可享不了這福,你不是給我逗悶子吧?”
福瑞成嗤笑:“我逗你乾嘛,這玩意兒我以前見過,可不會看走了眼,這就是紅鬆沉香,沒跑了!”
寧妙香深吸口氣,顯然是有些慌,臉色也不正常了。
福瑞成歎了口氣:“咱孩子這次還真撿漏了,要是過去,能賣不少錢!就是現在這會兒,沒人敢收,想賣都沒得賣。”
烏桃卻已經聽不進去後麵的話了,她心花怒放。
沉香,沉香,竟然是沉香,比紫檀木還值錢的沉香呢!
這麼值錢的玩意兒,現在就算不能賣怎麼了,一時日子難一些,將來賣出去,那日子就能好過了,到時候還用愁嗎?
反正這世道早晚會變的,她不急,真得不急。
她興奮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又不敢把這話說出來,隻能是心裡暗暗地激動,拚命地攥拳頭憋著。
旁邊的青桐當然也是鬆了口氣,小半個月工資呢,這真是賭一把,幸好賭對了。
寧妙香卻是呼吸都有些艱難了,她就那麼死死地盯著那幾塊木頭看。
突然,她猛地起身,跑過去五鬥櫃旁,開始在五鬥櫃裡翻找。
烏桃驚訝地看著媽媽。
寧妙香翻出來之前青桐帶回的半包高末,看著,又扔到了一旁,卻過去床底下翻,把床底下一些舊套子爛棉花都翻出來了。
青桐忍不住道:“媽,你找什麼呢?”
寧妙香卻急聲道:“福大爺,你等等。”
她幾乎半個身子都鑽到了床底下,最後終於從裡麵捧出一個東西來。
烏桃看到,也是驚訝,那竟然是一個瓷壇子,並不大,也就巴掌大小。
福瑞成一看到壇子,眼睛都放光了。
寧妙香將那壇子上的塵土用手拂去,抱到了福瑞成跟前:“我說福大爺,今日多虧了你過來幫著過一眼,可真是給你添麻煩了,這是陳年紹興的酒膏,還是過去我和他爸結婚那會兒娘家送來的,當時沒喝了,就一直藏著了,有些年份了,我們娘幾個也不懂,喝不了,今日個孝敬給你,也不知道你好不好這口。”
福瑞成卻是整個人興奮起來:“這,這竟然是陳年紹興的酒膏啊!”
過去的北平並不產紹興酒,但是要說正式請客,怎麼著都得拿紹興酒招待,那就是排麵,是待客的規矩,這紹興酒裡最好的是陳年紹興,越陳越好,當時多少大酒莊都開始搜刮陳年紹興酒,到了盧溝橋事變,一些正經酒莊都已經拿不出百年的紹興了。
至於紹興酒膏,那都得是上百年的酒凝成的,琥珀色酒膏,這種酒膏隨便挖出來一點,用二十年的紹興來對衝,挖一丁點就能對衝十斤,兌出來那味兒啊,彆說喝,光就是聞都夠滋味了!
這東西,可是有價無市,一般人想買都不知道去哪兒搜刮!
寧妙香將那酒膏遞給了福瑞成,福瑞成整個人已經躁動起來,就跟熱鍋上螞蟻:“這,這,這給我啊?”
寧妙香:“你拿著吧。”
福瑞成感激得直點頭:“我說青桐媽啊,你可是大好人,大好人,你,你放心,我明白,不該說的,我什麼都不說,放心,放心!”
寧妙香:“你是明白人,活得通透,孩子不懂事,闖了禍事,還得你多幫襯著。”
福瑞成:“我知道,我都知道!放心,放心!”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誰都明白誰的意思,這邊福瑞成將那小罐的紹興酒膏揣到了懷裡,看看外麵,雪花安靜地飄落著,各家正是吃飯的時候,院子裡沒什麼人,他悶頭趕緊回自己房中了。
等福瑞成走了,寧妙香讓青桐關緊了門窗,這才鄭重地看著兩個孩子。
點燈已經拉滅了,屋子裡隻有煤油燈亮著,煤油燈的味道飄散在昏暗的房間中。
在那熟悉的煤油味中,烏桃仰起臉,看向媽媽,昏黃暗淡的燈光在媽媽臉上躍動。
有那麼一瞬,烏桃覺得,媽媽就是一幅畫,一幅凝到了陳舊燈光中的畫。
黯淡古老,鄭重滄桑。
烏桃怔怔地看著媽媽。
寧妙香半天沒說話,當她終於開口的時候,緊繃沙啞。
“這個東西還真值錢,值錢的話就留著,但是我可告訴你們,以後人家笑話你,說你們瞎買不該買的,你們一個字都不能提,屁都不能放,要是傳出去,我拿笤帚揍死你們,知道了嗎?”
說到最後的時候,寧妙香聲音中帶了一種壓抑的顫。
烏桃茫茫然地看著媽媽,她覺得自己不太懂,但又覺得自己懂了。
她點頭:“媽,你放心,我們肯定不往外說的。”
青桐也說:“媽,我們知道。”
寧妙香這才鬆了一口大氣,她疲憊地坐在床上,望著那豆大的油燈:“福大爺那個人,愛喝酒,是個酒膩子,但他眼裡心裡隻有酒,他自己曆史也不清白,所以不敢多嘴,也不會到處說什麼,我給了他陳年紹興酒膏,足足堵住他的嘴。今晚上,咱趕緊把那木料子拾掇拾掇,把床給鋪上,上麵蓋嚴實了,就算過去了,以後,這事就爛到肚子裡,誰也不能提。”
青桐和烏桃趕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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