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顧心芒輕聲說。
“大棚搭了一半, 能避雨。”
鬱西川說這句話，顧心芒好似知道他的答案了。
回大棚，而不是回京市。
她跟在他身後, 雨不大, 但是很涼, 村子的路特彆難走, 尤其是雨夜，石頭光滑得像小妖捉弄凡人的陷阱。
就在顧心芒差點摔了跤, 驚得輕呼了聲後，前頭的人突然停下了腳步，顧心芒看著他走來，半蹲下身, 道：“上來。”
顧心芒怔了怔, 雙手卻已經先於大腦思考，作出了決策。
她雙手摟著他的脖頸, 身子便貼上了寬平的後背，讓他背著。
地上的影子被雨水淅淅瀝瀝地淋著。
顧心芒一手環著他的脖子, 一手從兜裡掏出了糖，撕開糖紙後，不容拒絕地遞到他唇邊。
臉頰貼到了鬱西川的耳邊，她輕聲說道：“哪怕是當了大人，也偶爾，想要當一回小孩吧。”
明明生氣不高興, 卻不說出來, 那是大人，但是想讓彆人道歉哄他的時候，就成了小孩。
微涼的嘴唇含進了那一顆葡萄糖。
忽然, 白楊樹停下了腳步，顧心芒此時正摘了枝大芭蕉葉，擋在兩人的頭頂上。
見他停下步子，顧心芒便掀開頭頂的葉子，往前看去。
隻見那大棚垂下的塑料薄膜上，此刻正映著兩道身影，一高一瘦，並排挨著坐，拘謹，而又透著曖昧的距離。
顧心芒心頭一跳。
煤油燈的火光搖搖曳曳的，映著這兩道身影，也在她瞳孔裡搖搖曳曳的。
驀地，鬱西川轉了個身。
顧心芒還想看，問：“不是要回大棚麼？”
雨聲有些大，把她的聲音變得朦朦朧朧。
鬱西川：“小孩子，彆問那麼多。”
說完，就背著她往鄉道走了回去。
顧心芒見鬱西川沉默了，嘗試開口道：“你……是不是對戀秋姐姐，有點……意思？”
忽然，鬱西川轉過了頭來，顧心芒忙撇過臉，差點就玩貼貼了。
“你這小腦袋裡，成天都裝了些什麼？”
顧心芒晃了晃頭頂的蒲葉，打落下一片水珠，化在了鬱西川的外套上。
她原本是故意捉弄，沒想鬱西川卻說了句：“噢，裝的是水啊。”
顧心芒：？？？！
“你說誰腦子進水啊！”
顧心芒小腿不高興地撲愣起來，讓鬱西川掌心拍了拍：“好啦，彆鬨。”
他聲音罕見的輕柔，嗓音低低的，像春雨，不輕不重地撩。
顧心芒身子都僵了。
鬱西川：“我跟周戀秋是同校校友，一起共事，便是有意思麼？”
顧心芒：“可是你有時候，好像會對張暮寒有些意見。而且，很顯然，戀秋姐姐跟張暮寒，那個那個～”
鬱西川：“……不過是同性競爭罷了，跟周戀秋沒有關係。”
“噢？男生跟男生間，也有雄競？”
“良性的。”
顧心芒點了點頭，下巴磕到他肩膀上，心裡想，那他跟溫思遠，就是惡性競爭了。
鬱西川把她背回了家，顧心芒站在屋簷下，探出頭朝他道：“你等一下。”
說罷，進了屋，四處找了找，才從柴堆裡找到了一柄黑色的大傘。
接著，又咚咚咚地小跑出門口，就見鬱西川靠在牆邊，抬頭看著雨簾。
“傘，給！”
鬱西川接了過去，顧心芒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拿出了本書來：“這個，也給你。”
他目光頓了頓：“你怎麼……”
“那天在學校裡……偷偷拿的。”
她說話很輕聲，生怕彆人瞧見，也生怕他多問。
鬱西川接了過來，就見書封上的四個字：《星際航行》。
顧心芒：“我看完了，給你看。”
鬱西川有些驚訝：“你看懂了？”
顧心芒撓了撓頭，她拿到這本書的時候，以為是本科幻，心裡好奇，這個年代誰會有這般想象力！結果一翻，好家夥全是探索太空宇宙的航天理論知識，而作者就是位研究導彈的巨佬！
因為平時不是打工就是睡覺，顧心芒無聊起來就開始啃這本書，然而越啃越驚豔，難以想象這個年代，就已經有人目光長遠地設計好了將來祖國的航天發展規劃，它就像一本預言書，一步步地讓後人驗證，實現它的設想！
可以說，這本《星際航行》就是航天的奠基之作！
“有些地方，不是很懂。”
鬱西川：“這本書我之前看過，作者是我老師，如果你有不懂的地方，我或許可以幫你。”
顧心芒：？？？！
森麻？！
巨佬是你老師！
顧心芒眼珠子瞪瞪地看著他：“所以，難怪……”
鬱西川想去第五研究院，巨佬就是那個研究院的院長啊！
“難怪什麼？”鬱西川看著她。
顧心芒步子往後退，仿佛是被他光芒紮到了，這一刻她深切感受到，原來自己距離這個奇跡時代，是那麼近，心跳都忍不住狂了起來！
就在她腳後跟絆上門檻的瞬間，身子忽地往後一倒，鬱西川眼疾手快，就摟住了她的腰！
這一跤直接把顧心芒給驚醒，趕緊站直身，說道：“好！那下次，一定請教，我先睡了！”
說完，連忙掙開他的手，人就溜進了屋裡。
剛沒走兩步，又折回來把門關上了。
隔著一道門，鬱西川看著手裡的書，掌心還存著顧心芒的溫度。
——
第二天一大早，雨過天晴，空氣中還夾雜著泥土的氣息，這樣乾淨的味道，她真的從未呼吸過。
“表妹！”
突然，身後傳來沈晴晴的聲音，顧心芒眉梢一挑，就聽見沈晴晴小跑而來的聲音。
“我要去工地了。”
顧心芒沒空跟她瞎扯淡。
“剛好我要去縣裡，順路一起走。”
顧心芒沒哼聲。
沈晴晴又道：“昨天來看奶奶的那位男同誌？走啦？他到底是誰啊，顧心芒，你就彆吊胃口了！”
顧心芒心裡想笑，這個沈晴晴，當真也是夠執著的：“他叫溫思遠，舅舅，噢，你爸，認識，溫伯道的兒子。”
沈晴晴一聽：“我爸認識？”
顧心芒“咦”了一聲：“外婆家來了生人，你沒跟舅舅舅媽說？”
沈晴晴嘀咕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誰家沒個朋友走動的。”
“嗬，你是怕舅舅舅媽多想吧？表姐這麼打探一個男同誌，好像，不合適噢？”
這個年紀的女生，那點小心思，倒是寧願跟同齡人講，都不願意給長輩透露半分。
沈晴晴被她戳中，表情不淡定了：“我不就是關心問問麼，你還好意思說我，最近村裡可都傳了，你跟大隊上一個成分不好的男知青走得近，鬨著要跟村長家退婚，還跟我爸斷絕關係！”
顧心芒停下腳步：“沈晴晴，那麼有空聽八卦，工作是不是不飽和啊？要不申請調到大隊這兒搬磚？開春了，你家地可得準備開咯！”
“顧心芒！”
沈晴晴被顧心芒噎得說不出話，就變成狗皮膏藥黏在她身後，一路跟到工地來。
就在周戀秋走過來打招呼時，那沈晴晴攔住她，問道：“這位同誌，請問，這裡哪位是鬱西川啊？”
周戀秋：？？？
顧心芒：！！！
她姐一大早發什麼瘋啊！
周戀秋麵對眼前氣勢洶洶的女同誌，愣了愣，旋即認了出來：“你是……供銷社的售貨員，那個…… 心芒的表姐？”
聽她認出了自己的身份，沈晴晴眼角展笑：“是啊！我來找鬱西川同誌！”
站在沈晴晴身後的顧心芒，趕緊擺出讓周戀秋彆說的手勢！
“哈？”
周戀秋假裝問道：“誰？”
“鬱西川！”
突然，工地裡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天耶，這大嗓門差點沒把顧心芒嚇出魂來！
沈晴晴登時轉頭望去，隻見卡車邊上，此時正攀著道高瘦修長的身影，男人白衣黑褲，雙手抓著拉杆在修車，聽到有人喊自己，側眸看了下來。
就是這一眼，掃到了顧心芒。
她內心，警鈴大作，再一瞥沈晴晴，果然，她步伐已經徑直走向了卡車，雙手矜持地握著提包，挽了挽頭發，仰頭朝鬱西川笑道：“您好，我叫沈晴晴，是顧心芒的表姐……”
她說完，發現鬱西川的視線並沒有看自己，遂聲音又拉大了些：“你好，同誌！”
鬱西川收回視線，拿著扳手繼續修車，看也沒看沈晴晴：“什麼事？”
沈晴晴此刻曬著太陽的牙齒，有些乾了。
“噢，我是縣裡供銷社上班的，我看您在修車，是不是需要配件，我可以幫忙的。”
顧心芒聽了，心裡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
遂走到沈晴晴身邊，仰頭看向鬱西川道：“西川同誌，我姐姐可仗義了，又樂於助人，你儘管開口，錢都不是事！”
沈晴晴：？？？
眼珠子霎時瞪向顧心芒，咬牙小聲道：“你閉嘴！”
“姐姐你太好啦，我們這兒正缺個收音機呢！”顧心芒話裡還帶著撒嬌。
沈晴晴忍氣：“村裡的喇叭還不夠你聽的啊？！”
顧心芒搖頭：“像鬱西川同誌這樣的高知識分子，那得聽中央廣播的啊，姐姐，而且聽說收音機可以調好多個頻道呢！有中文的，有外文的，還有歌兒和故事可以聽，咱們村口那個喇叭，每天就播點大隊通知，太無聊了啊～”
她邊說，還邊晃著沈晴晴的手。
全然沒理會沈晴晴都快氣得冒煙的表情！
“是啊！”
這時，周戀秋也附和開口道：“晴晴同誌，我們可以出錢，就是收音機票，太難搞了。”
“心芒表姐要是能幫我們買到收音機，那真是太好了，那天我去供銷社，眼饞得不行，你說是吧，西川！”
這時，卡車裡突然冒出了一顆帥氣的腦袋，正是長了雙八卦狗狗眼的張暮寒。
此刻鬱西川終於低頭看向了沈晴晴，嗓音沉沉道：“收音機票不好搞，這位同誌不必勉強難為。”
“我可以的！”
突然，沈晴晴脫口而出，看向鬱西川，努力笑得含蓄：“我儘量幫你們留意。”
“太好了！姐姐，到時候我們請你吃飯！”
顧心芒頓時兩眼放光，朝鬱西川眨巴下眼睛，狡黠道：“姐姐！那就一言為定，哪天我們去拿收音機，就去供銷社買肉回來，一塊請你吃飯！”
此刻沈晴晴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話不僅收不回來，而且要是沒辦成，以後在村子裡看到知青都抬不起頭了！
她此刻儼然都忘了自己本是要來乾嘛的，一看到鬱西川就暈乎乎的，這人的眼睛，會迷人心竅麼！
不對，那些說顧心芒跟鬱西川有男女不正當關係的人，眼睛是瞎麼，鬱西川怎麼會看上顧心芒呢！
顧心芒跟周戀秋一路送沈晴晴去村口，沒少給她戴高帽子吹噓，這回要是搞不到收音機票，她這個表姐估計都不敢再出現到自己麵前，好歹樂得耳根清靜。
中午吃飯的時候，顧心芒繼續啃土豆：“烤土豆，煮土豆，蒸土豆，土豆粑粑，我其實也很愛吃土豆啊，但是……如果有油的話，我更喜歡吃炸土豆。”
而且，土豆雖說都是澱粉，但也不過是料理店裡的一份前菜沙拉啊！
周戀秋看她這樣子，將一罐醬白菜推到她麵前：“還有菜夠你吃的。”
顧心芒上次在供銷社換的臘肉還剩一點，遂道：“今晚去我家吃飯！”
周戀秋眼睛頓時亮了：“妹兒，下回給你拿肉票！”
“不要！”
顧心芒低頭啃土豆：“你們支持我建大棚，也不知道能不能行還熬夜幫我，吃頓飯怎麼了，我外婆以往有錢的時候，彆說請吃飯了，就算誰家的孩子沒錢讀書，那都直接幫著交了學費的。”
張暮寒笑了：“心芒妹妹，那是以前，又不是現在。”
顧心芒梗著脖子：“好啊，你們要是給我票，我就不請你們吃飯。”
她說話時，不敢看鬱西川，因為她知道，鬱西川賺到的錢和票，都會攢起來寄回家裡，為了給鬱西川吃點好的，以完成攻略任務，她連帶著周戀秋和張暮寒也請了，當然，如果條件允許，她希望知青隊裡這些年輕人都能吃飽飯。
鬱西川：“你不收，我不吃。”
顧心芒：“……為什麼啊！”
鬱西川平靜地看著她：“你那點錢夠吃幾頓飯？而且，單方麵付出的關係，不能建立長久的友誼。”
顧心芒不想聽道理：“總之我願意！”
說完，繼續啃土豆，周戀秋忙打哈哈道：“對了，心芒，棚子快搭起來了，我們得規劃一下，能種些什麼菜？”
這話題成功讓沒有食欲的顧心芒來了興致：“黃瓜！”
張暮寒：“啥？”
顧心芒：“我看過一些大棚種植蔬菜的案例，反季節、南北地域，以及便於運輸的蔬菜，最好賣！黃瓜水分足，營養高，生長周期短，加上又是南方才有的蔬菜，並且非常好運輸，不愁銷量……”
她說著，對麵的鬱西川等人，臉色有些沉沉，似乎，對她的興奮沒有回應。
“心芒啊。”
張暮寒老父親般地看著她，小聲道：“你這聽著像商業計劃啊，我們現在要種的是能填飽肚子的糧食，有多了再拿去供銷社賣，不能搞個人經濟的。”
顧心芒愣了愣。
這個年代，對於這種個人搞買賣的事情，就相當於投機倒把。
“那……如果咱們村的人都做溫室大棚？不就相當於，生產大隊集體的產業了麼？而且，咱們做這個實驗的時候，支書和隊長也同意了啊。”
張暮寒：“咱們幾個搞，就當是實驗，問題現在是’以糧為綱，其他砍光’的環境，其他鄉親們，願不願意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