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顧心芒在研究院門口看到了鬱西川，今天他要趕回河清大隊，答應支書和隊長的期限到了。
“現在衛主任把你調到了衛星計算中心, 一定要好好把握學習知識的機會, 我不在身邊, 你有不懂的問題就去請教院裡的同誌, 不要不好意思，千萬不能帶著問題就參與工作。”
顧心芒聽著鬱西川耐心的囑托, 不舍地點了點頭，畢竟一個學神家教不在身邊，就好像沒了依靠一樣。有種以後要萬事都得靠自己的堅強。
“這是我給外婆帶的東西，你跟她說, 我得了空就會回家, 還有信，你幫我念給她聽。”
“知道了, 你快進去。”
顧心芒：“我送你去坐車。”
鬱西川搖了搖頭：“你工作時間要緊。”
顧心芒：“那送你到前麵路口。”
鬱西川眼角蓄了抹淺笑，道：“好。”
兩道身影並排走在樹蔭下, 鬱西川看著低垂著腦袋的顧心芒，說道：“之前你看了多普勒跟蹤測軌的資料，有什麼心得？”
提到多普勒，顧心芒忽地就抬起了頭：“我翻看了國外的書籍，衛主任還給我看了我們自己研究製定的多站多普勒獨立測軌方案，將原本軌道傾角從40度增大到70度, 這樣不僅改善了衛星軌道的總體性能, 而且節省了地麵站建設的大量投資！”
這個年代，國家的科研領域資金，是全國人民節省下來投入的, 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科研人員不僅要把成果做出來，還要想辦法最優地節省花費。
鬱西川：“現在，會覺得迷茫嗎？”
顧心芒搖了搖頭，堅定道：“你說的，書裡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鬱西川抬頭笑了笑：“很快，我們就能在實踐中，檢驗真理了。”
“鬱西川！”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喊聲，顧心芒轉頭望去，就看到衛來從大院裡走了出來，朝他們倆招了招手。
“我在辦公室等心芒，見你一直沒上來，心想你是不是去送鬱西川了。”
衛來因為走得急，邊說邊緩了緩氣，將手裡的一封介紹信遞到了鬱西川麵前：“蘇院長回來了，把你抽調到火箭研發組，立刻報道。”
顧心芒瞬間愣住了，看向鬱西川：“火箭研發組……在哪裡啊？”
衛來：“第五研究院七機部。”
——
京市科學儀器廠。
“心芒，你知道，我們國家的衛星研製工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
衛來帶顧心芒到科儀廠拿數據，順道讓她開始熟悉衛星的研發工作。
而衛來的這個問題，卻是問倒顧心芒了，祖國的第一顆人造衛星，她隻知道叫什麼名字，曆史書上介紹過，但也隻是匆匆一掠，她連具體什麼時候發射的，都不清楚。
因為到了現代，那時候的祖國，發射到太空上的衛星數量，已經超過了三百顆。
火箭的升空，衛星的發射，似乎就是一條新聞，大家都看習慣了。
衛來見她搖了搖頭，笑道：“是1958年。”
這個數字，顧心芒驚了：“可今年，已經是1970年了啊？”
十二年，這中間，隔了十二年了！
衛來：“那時候是真窮啊，不要說什麼晶體管計算機，就是手搖計算機，都隻有幾台，我們就敢下定決心要造衛星了。當時科學院向中央報告研製人造地球衛星的建議後，國家不僅通過了，還撥了2億專款支持。那會國家各個方麵都要用錢，我們研究院院能夠拿到這樣一筆巨款，其分量，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裡。”
顧心芒聽得，隻覺心裡也被壓了壓，那是一種責任感，和對國家的承諾。
衛來抬頭看向正在作業的廠房：“這筆錢，分彆用在了建設火箭發動機設計試驗基地、力學所的風洞、機電設計院的火箭、半導體元件研究設施、遙控儀器廠、兩個火箭發動機試車台等。接著，科學院還利用這筆錢，在京市建立了科學儀器廠，作為人造衛星的總裝廠，就是你現在站著的地方。”
顧心芒心裡細數衛來剛才說的一連串實驗建設，驚詫道：“全部是，從零開始！”
當真是一點科研基礎，都沒有。
衛來拿過車間架上的一個插頭，遞給顧心芒看：“就在三年前，即使是衛星上一個小小電連接插頭，當時國內能夠製造四芯插針的合格插頭企業都沒有，還是趙教授，帶著總理辦公室介紹信，去廠子裡找老師傅，一起研究才做出來的。”
顧心芒看著手裡躺著的插頭，五指攏了攏，朝衛來笑道：“但是現在，因為要造衛星，所以我們把它搞出來了！”
衛來笑道：“沒錯，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顧心芒忽然明白，造衛星，其意義並不僅僅是一顆衛星升上天空，它意味著，能把衛星送上天背後的所有科技研發實力。
而這一條通向宇宙的道路，就是推動科技前進的道路！
衛來：“1958年，我們國家和蘇國根據科學技術協定，由科學家組成’高空大氣物理代表團’到蘇國進行考察，目的就是研究衛星工作。去之前，我們憑著一腔熱血，在短短時間裡，就拿出了衛星總體方案的設計以及衛星、火箭的構造模型。但到了蘇國後，真是一盆涼水，澆了下來。”
顧心芒擰起了眉，記憶中，蘇國曾給華國派過專家來做蘑菇彈的技術指導，但後來就突然撤離了科學家，直接讓蘑菇彈的項目停機。難道這次的衛星考察之行，他們又……
衛來：“1958年的時候，蘇國已經有了兩顆人造衛星的成功經驗，比燈塔國發射時間還要早，我們想，此行倘若能達到目的，學到了成功經驗，回國後就能儘快拿出我們自己的人造衛星具體方案。但是，去到的第一天，我們參觀了蘇聯天文台；第二天，參觀了空間電子所；第三天，看到的卻是老鼠試驗生物艙。”
顧心芒咬牙，拳頭緊握：“果然如此！”
衛來：“於是趙組長對蘇方接待人說，因為我們考察學習的時間有限，能否儘快安排看看衛星設計研究院和衛星發射場。以便讓我們對發射衛星建立一個直觀的認識。蘇方聽了，說還得請示上級有關部門，再作安排。兩天後，蘇方總算告知我們，有了新的安排。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代表團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進了蘇國中央氣象局火箭大廳。”
聽到這話，顧心芒心道，毛熊總算做了個人。
衛來：“火箭大廳中央的一個平台上，躺著一枚探空火箭的頭部，直徑大約1米，而我們代表專家，被指定站在距離火箭3米遠的地方，聽蘇國一位專家介紹火箭的情況。”
說到這，衛來不由笑了笑，有些無奈：“儘管我們看到的隻是火箭的一個腦袋，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就特彆專注，有人看著看著，雙腳就情不自禁地朝火箭身邊移動，想湊過去瞧瞧，火箭的內部結構和控製係統，它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聽到這裡，顧心芒眼眶一熱，可想當時在場的科學家們，心情是多麼小心翼翼，又羨慕卑微。
衛來：“這時，陪同的蘇方人員立馬攔住，說’同誌們，請留步。’”
顧心芒看著衛來，她沒再說話了，隻低頭，在看手裡的數據表。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衛來捏著數據表的手，微微發抖，顧心芒抬眸看去，就見衛來手裡的紙上，有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衛來一雙眼睛都是發紅的，看著她說：“心芒，我們，一定要做出自己的衛星。”
顧心芒鼻尖一酸，抿嘴堅定地點了點頭：“會有的，不僅是一顆，往後，除了地球衛星，還會有月球衛星，飛船，空間站！想要什麼衛星，我們就造什麼衛星！”
衛來笑出了聲：“你怎麼比我還能想。”
顧心芒認真搖了搖頭：“這不是想象，有你們這樣的科研人員，發射幾百顆衛星，那是曆史必然的進程！”
衛來：“此次蘇國之行，我們是帶著國家人民的重托前去，卻是連衛星的影子都沒能看到。不過，在代表團要離開莫斯科的前夜，突然有幾位蘇國專家，以朋友的身份，邀請我們一起共進晚餐。就是這一頓飯，讓我們回來後的衛星研製工作，暫停了。”
顧心芒：“為什麼？！”
衛來：“那天，蘇國的專家喝了許多伏特加，人一喝上酒，就愛多說話，一激動起來，就跟我們說，’對華國而言，發射衛星，是一個龐大的係統工程，除涉及到技術領域外，還需要雄厚的經濟實力。根據蘇國的經驗，建議代表團回國後，不要一開始就搞衛星發射，而應該從探空火箭搞起，這樣會更現實一些，也更有把握一些。’就是這一句話，讓我們意識到，衛星前一步，要搞探空火箭。”
顧心芒計算的筆忽然停了下來。
旋即，笑了笑，對付毛熊的辦法，隻有伏特加了。
衛來：“所以，衛星研製項目，才會持續到現在。”
十二年的堅守，他們仍不知，成功，還要到什麼時候。
但是他們相信，堅守，就能成功，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
鬱西川被一紙調令，要求立馬去京市郊外的第五研究院七機部報道，而顧心芒因為衛星計算工作的緊張，更沒辦法回去淮遠村的河清大隊那裡，好在研究院辦公室會通知到位。
她隻能寫信讓周戀秋代為照顧外婆，並隨信寄了很多營養品，以及在百貨大樓裡給她和外婆買的新衣裳。讓她有什麼事，可以打研究院的電話找她。
衛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雖然你跟鬱西川不在一個院裡，但同在京市，有空還是能見到的。”
顧心芒讓衛來這一安慰，忙解釋道：“衛主任，西川同誌能去第五研究院，我很替他開心。”
因為，她曾經在一本筆記本裡，見到過一位青年的誌願申請書。
衛來笑道：“我也很替你們開心。”
她這一說，顧心芒撓了撓頭：“衛主任，您彆誤會啊。我跟西川同誌，是純潔的，有共同理想的革｜命兒女！並不是……對象。”
現在回來京市，熟人一多，顧心芒更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對方造成不好的影響。
但這件事在衛來眼裡，卻沒什麼：“這麼說來，這個’共同理想’，倒是你們的媒人咯。”
顧心芒趕緊擺了擺手，對上衛來那雙“看透”你了的眼神，她趕緊把腦袋埋進演算紙裡。
在研究院這兒一加班，直到後勤部大爺拉閘，他們才醒悟過來，已經是夜裡十點鐘了。
衛來跟顧心芒走出大院，她有些擔心道：“天太冷了，你踩自行車小心點，我看，明天你就不要加班到這麼晚了，今天我忙過去，一時忘了跟你說。”
顧心芒搖頭道：“衛主任，我才到研究院，有太多東西要學習了，我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
“你這種心情啊，研究院裡的每個同誌都一樣，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隻要保持乾勁，很快就能衝上去的。”
顧心芒認真點了點頭，就跟衛來在路口分手了。
隻是剛踩上自行車沒多久，顧心芒就感覺，這條回家的路，靜得有些詭異。
之前都是鬱西川跟她一起走的，今天第一次一個人，這個年代的京市，沒有夜間娛樂活動，太陽一下山，出來走動的人都比較少，兩旁高樹被路燈照下一排長長的暗影，隨風搖搖曳曳。
顧心芒咽了下口水，拐過幾個彎後，忽然發覺，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
於是，她加緊把自行車踩快起來，但是，無論她快還是慢，身後那股氣息，還是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冷汗都出來了，大晚上的，誰裝神弄鬼啊！
想到這，顧心芒直接把自行車踩上了一個坡，就在到達最高點的時候，車頭一拐，單腿撐在地麵上，側身看向陡坡的下方，忽然，眼眸一睜——
“鬱西川？！”
她話音一落，那道高瘦身影忽然一拐，差點沒撞上旁邊的路樹。
顧心芒“撲哧”笑出了聲，但一想到剛才自己被嚇得心驚膽戰，不由擺起了臉：“你乾嘛啊！大晚上的！”
鬱西川僵直了後背，默默地把自行車踩上了高坡，與她並行而立：“要是跟來的人不是我，你怎麼辦？”
顧心芒臉色一白，轉過車頭朝他長腿撞了去：“你嚇唬人！”
鬱西川認真道：“最近七機部工作量很重，我接下來，是沒有辦法來陪你下班的。”
顧心芒皺了皺鼻子：“誰要你送，我自己可以！”
鬱西川：“你當然可以，還能把壞人嚇得自行車差點摔了。”
顧心芒：“那當然，當時在淮遠村，羅八對我圖謀不軌，不就被我解決了麼！”
鬱西川長腿蹬上自行車，長身往她側傾了過來：“今晚，你踩在前頭，我跟在後頭。”
顧心芒擰眉：“為什麼啊？”
鬱西川：“接下來的日子，就算我沒陪你一起走，你也能當作是，我在你身後，默默跟著。”
顧心芒眸光愣了愣，隻覺，心頭有什麼東西，鼓了起來。
——
回到顧宅，剛進客廳，就看到顧紹安正端坐在沙發上，在聽到門聲時，旁邊的葉嵐，也看了過來。
顧紹安：“都幾點了，才回來？”
顧心芒神色從容：“怎麼了，你們不也還沒睡麼，沒攪到你們的清夢吧？”
葉嵐：“心芒，爸爸在關心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陰陽怪氣的。”
顧心芒的陰陽怪氣，能像軟刀子，紮得葉嵐渾身不舒服。
顧紹安神色嚴肅：“等你一天了，也不差這點時間，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顧心芒現在隻想好好洗個澡睡覺，太難受了，為什麼回來還要麵對親情的“關懷”？
“還有幾天就過年了，你是打算在京市過，還是回淮遠村，你外婆那兒？”
顧心芒挑了道眉，斜倚在沙發背上，看來今晚得把家庭問題解決乾淨：“爸爸，我記得，爺爺奶奶，在京市有一處房子，是給我的吧？”
顧紹安的父母，以前是外婆家的長工，頗受照拂，從資助顧紹安念書就看出來了。後來沈家沒落，顧心芒的爹媽鬨婚變，也不能阻擋祖父母要把她接過來京市住。
但是葉嵐哪裡肯呢，於是，退而求其次，由顧紹安出錢，祖父母拿了點積蓄，在胡同裡買了套小房子，頤養天年。
而顧心芒此刻提出來，是因為她今天回來時發現，祖父母那套房子的地方，離研究院很近，雖然沒有這處小洋樓精致，但非常時刻，她要拿回那套小宅。
這時，葉嵐眼神防備：“你提它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