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是在天快亮時進城的。
這時整座城市都還沒有醒來, 隻有零星幾個勤勞的百姓已經起來了，街道兩側的房屋與院落之中時不時傳來很輕的響動。天上掛著稀疏的星子，夜風很冷, 馬蹄踏在修整過的道路上, 發出的聲音傳出去很遠, 在街巷間回響。
剛剛才叫開城門, 騎馬入城的竇娥又累又餓又冷，但呼吸著晨間凜冽的空氣，那種回到自家地盤的感覺，還是讓她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
縣衙裡自然也沒幾個人早起，守門的女兵們看到她, 都很吃驚。
一個女兵正要轉身進去稟報, 被她攔住了, “不要驚擾了人，咱們悄悄的進去, 先給我弄點水洗一洗，再準備點吃的。”
等她和隨行的女兵沐浴更衣, 又吃了一頓飽飯，天也就亮了。
明月霜聽說竇娥回來了，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你說的是竇娥？”
“是，天亮之前到的。”來傳信的女兵說, “看一行人風塵疲憊的樣子, 恐怕是連夜趕路回來的。人還沒休息，一直在外頭等著呢。”
“那還等什麼？”明月霜胡亂擦了一把臉，“走吧，去看看怎麼回事。”
竇娥正在前廳跟上官婉兒等人說話, 一見明月霜，便起身向她行禮，“見過主公。”
明月霜看了一眼，見她果然滿臉疲色，完全是在強撐精神的樣子，便道，“怎麼不先去歇一會兒？”
“看天快亮了，就想著說完了事情再去歇息，也省得心裡記掛著事情，睡覺也不安穩。”竇娥說，“時間趕得巧，也沒等多久。況且剛吃了東西，一時也睡不著。”
“辛苦了。”明月霜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邊落座一邊問，“看你這樣子，真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可是白城那邊出了什麼事？阿青呢，沒跟你一起來嗎？”
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竇娥也不在意，挨個回答，“是日夜兼程，中途隻睡了一次，差點就熬不住了。有一件頂重要的事，雖然不急，但叫人送信也不太妥當，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這事須得隱蔽一些，所以阿青沒有同來，留在白城應付其他人。”
值得竇娥親自跑一趟的事，明月霜當然不會不重視。不過見了麵，見她麵上沒有急色，才說了幾句閒話。
此刻竇娥將話題引到這上麵，她便也順著問，“什麼事？”
竇娥下意識地左右看了一眼。
但這個房間本來就是用來議事的，親衛隊的女兵守門，隻有身負各種責任的卡牌人物們，以及極少數被提拔上來的原住民有資格出入，閒雜人等是進不來的。
所以看了一圈，確定沒有不能聽的人在，她才壓低了聲音道，“東川節度使顧承駿，有一封信要我帶給您。”
她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被麻布和油紙包裹住的信。
明月霜猜不到顧承駿有什麼事，需要弄得這麼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但看竇娥慎重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也嚴肅了一些，一邊接過信拆開，一邊隨口問，“你特意回來送信，應該知道裡麵寫了什麼吧？”
竇娥麵露難色，“您還是自己看吧。”
明月霜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才繼續看手中的信。
竇娥這一番作態，將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給勾了起來。明月霜可以直接看信，她們卻隻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等著。所有人的視線都停留在明月霜臉上，想從上麵看出點兒什麼。
沒一會兒，大夥兒就發現，明月霜臉上的神色也變得古怪了起來，笑不像笑，氣不像氣，因為太過複雜，看起來甚至顯得有些扭曲。
直到看完了整封信，她才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
上官婉兒左右看看，見其他人都不是會主動開口的，隻好問道，“主公，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明月霜張了張嘴，突然明白竇娥為什麼讓她自己看信了，她也把手裡的信遞過去，說，“你自己看吧。”
上官婉兒狐疑地伸手接過，低頭一看，麵色頓時大變。她甚至都沒有看到最後，便一手將信紙用力拍在桌上，咬牙切齒地道，“放肆！什麼東川節度使，竟是個無賴小人！他怎麼敢？！”
這一發作，把剩下的人都嚇了一跳，忙問，“到底怎麼了？”
“我說不出口。”上官婉兒把手裡的信一揚，“你們自己看！”
眾人將信紙接過，湊在一起看了幾眼，臉上便也都露出了憤怒的表情。無他，蓋因這信，說是公文，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封情書。
東川節度使顧承駿，寫給方縣縣令明月霜的情書！
明月霜搖頭道，“你們先看到最後。”
眾人連忙跳過中間那些肉麻的詞句，直接跳到最後，然後又被上麵的內容驚了一下，“咦？”
“最後寫了什麼？”上官婉兒猶豫了一下，沒有湊過去看，隻是問道。
高五娘語氣古怪地說，“東川節度使承諾，願意以達城，利城兩座城池，及附屬的土地為聘，求娶……主公。”
雖然他求娶明月霜這件事，依舊讓大家心氣很不順，但兩座城池的聘禮，也不能說他不大方，確實非常令人心動。
上官婉兒聞言嗤笑了一聲，“想得倒是挺美！達城、利城，都在東西川的交界線上，如今早就已經落入西川節度使喬珩手中，他倒是會借花獻佛。用兩座已經不屬於東川的城池做聘禮，咱們從西川手裡把地盤搶過來，再當成嫁妝帶回去，他不費吹灰之力，倒是什麼好處都得了，做他的春秋大夢！”
“撲哧”一聲，是明月霜被她逗笑了。
上官婉兒不高興地瞪她，“主公難道就不生氣嗎？”
明月霜想了想，說，“當然生氣。不過，這種事情，老實說，不太出乎我的預料。畢竟我是個女人，想要吞並我手中的勢力，這就是成本最低的辦法，但凡是個覺得自己條件還不錯的男人，估計都會這麼想。不過……我沒想到會這麼早。”
話本裡，故事裡，都是這麼寫的嘛，收服了一個女將，就連帶著收服了她背後的勢力。
包括《楊門女將》裡的穆桂英，其實也是這麼回事。好像一個女將，有才有貌有實力，打下偌大的地盤，就是為了等著某一天雙手奉給“男主角”，為對方的功業雪中送炭，抑或是錦上添花。
但明月霜原以為，至少要等自己的勢力再壯大幾分，至少占有一城之地，才會引來這樣的覬覦，沒想到顧承駿如此“慧眼獨具”。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奇怪，畢竟明月霜兩次挫敗喬珩的計劃，先捉陳炯，後殺喬子虎，顧承駿大概是把她當成了一把對付西川的刀，想要借助她牽製喬珩。
這兩座城池已經被喬珩占據，就算現在坐下來議和，喬珩估計也不願意還。顧承駿不想便宜他，就使了這麼一招禍水東引之計。
若明月霜能拿下這兩城，自然最好，拿不下，東川也不會有更多損失。
至於這封“情書”和求親，反倒隻是順帶的。總不能平白無故給她兩座城池，得有個說法，正好明月霜又是個女人，還有比聯姻更適合的理由嗎？
見明月霜此時還能如此冷靜，甚至將其中的道理分析得井井有條，上官婉兒反而更生氣了，“主公！難道你真的想允婚嗎？”
“怎麼可能？”明月霜毫不猶豫地反駁。
上官婉兒怒容一頓，片刻才說，“那還差不多！”
又轉頭去瞪竇娥，“你也是，這樣的渾話，你當場就該給他罵回去，不，應該讓阿青給他一劍，還送什麼信？”
竇娥哭笑不得，“我倒沒想到，阿青的知己竟是你——她是真的當著顧承駿的麵拔了劍。”
“你攔下了？”
“我攔下了。”竇娥說，“那可是兩座城，雖然不在東川手中，但議和結束之前，歸屬還是很含糊的。如今顧承駿親口許給了主公，為什麼不要？難道隻許他們占我們的便宜，不許我們占他們的？”
上官婉兒本來就是個手腕出色的政治人物，剛才不過是怒極攻心，一時被迷了眼，看不清。此刻聽竇娥一說，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的確，談判這種事，向來都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顧承駿求親之舉，的確令人嫌惡，但想來他們也隻是試探一番，未必一定要成——說不定，在那些人眼中，明月霜這個起於微末、隻能依靠流民、剛剛得到朝廷冊封的小縣縣令，根本配不上世襲的東川節度使，若不是情勢所迫，還未必願意呢！
所以這個部分，是可以再談的。
她冷靜下來，看向明月霜，“主公也是這個打算？”
明月霜這時才開口，“顧承駿無非是想利用我給喬珩添亂，免得喬珩總想吞並東川。對我們來說，這也是個介入西州局勢的機會。要不然，東西川手拉手和好了，局勢穩定，我們就很難向外擴張了。”
雖然明月霜原本也沒打算這麼快擴張，是想先用一兩年時間經營好方縣和巴城，再找機會。
但機會既然送上門來了，難道她還要拒絕嗎？
“再說了，”她看向上官婉兒，“前幾日你不是才說，城外的流民越來越多，方縣已經快裝不下這麼多人了？”
“這倒是。”上官婉兒也笑了起來，“本來我是想分一些人去巴城，但若是能拿下達城，自然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