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麵色微微一變, 上前問, “是哪一部的人要求見主公?”
北山的行政管理暫時是由她負責的,這裡目前還是半軍事化管理,按照分工不同歸屬不同部門。朱淑真雖然看起來憊懶,但該她做的工作, 卻沒有半點懈怠, 自覺山上就算稱不上清朗無事,但至少也是井井有條。
結果主公一來, 就有人私下求見,豈不是說她有失職之處?
好在女兵立刻就說, “不是咱們山上的人,是從巴城來的。她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必須要見到主公才肯說, 咱們不敢擅自做主, 就把人留下來了。”
朱淑真鬆了一口氣, 恢複了慣常的冷淡,轉頭去看明月霜, 問她,“主公可要見一見?”
她對這種類似“告禦狀”的做法,是不太讚同的。隨便什麼人喊一句“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就要見她嗎?但是明月霜才從巴城來, 她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 因此不做建議。
明月霜想了想, 覺得應該不是林瓏派來的人, 她也有些好奇,便笑道,“你們準備宴席也要一些時間, 正好看看是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
不久之後,明月霜就在一間小會客廳裡見到了看起來有些狼狽的宋遊。
因為她多看了兩眼宋遊有些褶皺的衣物,送人過來的衛兵便解釋道,“我們見到她時,已經是這樣了。”
宋遊聞言,有些尷尬地道,“是上山時不慎摔了一跤。”
雖然是婢女出身,但宋遊自幼便展露出了過人的聰慧,很早就被宋之琳帶在身邊教導,平日裡隻需要在書房伺候一下筆墨。
認真算來,她確實沒吃過什麼苦,逃往西州的那一路,已經是她人生中最艱難的階段了,但那時也還有馬車,不用她自己走路。所以,這一段山路,她走得很艱難。
越是如此,宋遊就越是佩服據說同樣是步行上山的明月霜。
擁有了特權而不去使用,以便讓自己過得更舒服一些,這不僅需要格局、胸懷,更需要自製力。
所以再怎麼艱難,她還是咬著牙挺過來了。隻是此刻一身狼狽地站在明月霜麵前,被她那雙清亮的眼睛一看,宋遊忽然生出了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
明月霜看懂了,她轉開眼,輕聲說,“帶她下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吧。”
等宋遊跟著衛兵走了,她又對另一人說,“去叫廚房給她準備點吃的,再要一碗熱湯。”
時序已經到了三月,應該是暮春時節,但實際上,西州這裡的天氣依舊有些寒冷,尤其是在山上,早晚氣溫都很低。看宋遊的樣子,很需要一碗熱湯暖一暖。
宋遊換了衣服,見到送上來的吃食,又是一驚。
即便宋之琳再看重她、寵愛她,給他回話也依舊是排在吃飯更衣這樣的瑣事之後的。若說換衣服是覺得她的樣子難以入眼,先讓她吃完飯再去說話,就讓宋遊感覺很複雜了。
明月霜倒是沒想那麼多。
宋遊現在的身份,估計不方便留在山上過夜,現在也不適合讓她加入卡牌人物們的宴會,但飯總要給人吃的。
填飽了肚子,穿著體麵的衣裳站在明月霜麵前,宋遊也勉強恢複了一點前幾日在宴席上的從容,見到明月霜,便低頭行李,“倉促前來,是小女冒昧了。隻是我找人打聽過,都說不知您會在山上待多久,實在等不得,隻好冒險上山了。”
“沒關係。”明月霜笑著說,“你遇到了事情,能想著來找我,至少說明我做得還不算太失敗。”
宋遊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
其實她對明月霜的感覺是很複雜的。
隻從一個女性的角度來看,明月霜無疑是成功的,足可成為像她這種野心家的表率。偏偏她的身份,注定了隻能站在明月霜的對立麵,根本沒有彆的選擇。
但上一次的試探,也讓她明白,明月霜看起來和藹可親,但那都是對自己人的,對於敵人,她也有雷霆手段,絕不心軟。
宋遊並不想做她的敵人。
她是宋之琳一手教出來的人,自然也學會了他的利益導向。如果一件事有好處,那麼即便冒比較大的風險,也是值得的。
但跟明月霜作對,對她自己、對宋家,都沒什麼好處,反而可能會造成非常糟糕的結果。既然已經看到了前路,就沒必要等撞了南牆再回頭,因為到時候,未必還會有回頭的機會。
可惜宋之睿父子顯然不這麼想。
他們懷著對明月霜的恨意和對失去一切的恐懼,抓著手中唯一的籌碼,要來一場豪賭,想要借此翻身。
但他們能自己欺騙自己,宋遊卻不能。
乍聽到傳國玉璽的消息時,她確實吃了一驚,也想過是否能夠憑借著東西翻盤。的確,像宋之睿說的那樣,有這東西在手,不管哪一個勢力都會敞開門迎接他們,但是進門之後會落到什麼樣的結局,就不好說了。
如果是她,絕不會允許這種東西放在彆人手上,一定會拿到手。既然東西到手,那留著他們也沒用,反而可能會走漏消息。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玉璽是一份巨大的籌碼,卻也是能挑動人心的禍根,沒有足夠的實力,拿著它也隻會燙手。對以後可能得到玉璽的藩鎮之主是如此,對宋之睿父子就更是如此。
他們想的複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取死之道罷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宋遊總算稍微輕鬆了一些。
她對著義父發過誓,一定會忠於宋氏,若有一心,天打雷劈。
是忠於宋氏,而非忠於宋之睿父子。所以,當她判斷他們的行為隻會給整個宋氏帶來禍患時,自然就可以做出彆的選擇。
而宋遊選擇了明月霜。
儘管理由很充分,但做出這個決定,她還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上山的這一路,一直在不斷地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不知道這一步究竟是對是錯。
直到此刻,她站在明月霜麵前,聽到她這樣自我調侃,不知為何,宋遊鼻尖忽然有些發酸,心頭的壓力卻陡然一鬆。
她整理了一下情緒,才將前一晚發生的事從頭道來。
“竟然真的找到了傳國玉璽的下落嗎?”明月霜聽完,有些驚訝地問。
宋遊比她更驚訝,“您……知道此事?”
“宋之睿自以為做得隱蔽,但這樣的事,又怎麼可能瞞得過枕邊人呢?”這實在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可惜,直至今日,宋之睿似乎仍然未曾意識到。
“那為什麼……”宋遊有些恍然,又有些不解,不過話說到一半,她又覺得自己不該問,於是抿住了唇。
“為什麼不趕在他前麵,把玉璽搶過來?”明月霜笑著搖頭,“你真的覺得,現在的紅巾軍拿到玉璽有什麼用嗎?既然沒用,又何必去拿?天命如果真的落到了我這個女人身上,那才真正是眾矢之的,永無寧日。”
這倒是跟宋遊想的一樣。
但這樣一來,她失落地發現,自己唯一的籌碼,似乎也失去了價值。
她本來是想把宋之睿父子賣給明月霜,以換取剩下的宋家人能夠安穩地在紅巾軍的地盤上生活。如此,也算是完成了義父交托的任務,縱然回到洛京,也能見他老人家了。
但原來,明月霜早就已經知道,她隻是……不在意。不在意玉璽,更不在意宋之睿父子那垂死掙紮一般的折騰。
正惆悵間,就聽明月霜問,“你想要什麼?”
“嗯?”宋遊回過神來。
明月霜重複了一遍,“你特意上山告知我這個消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宋遊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了。”
真是可憐見的,明月霜放緩了語氣說,“雖然我不想要玉璽,但你的籌碼對我而言並非沒有用處。所以,你可以說出你的要求。”
宋遊眨了眨眼睛,她其實並不相信這句話,隻覺得明月霜在安慰自己,但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厚顏說出了自己的請求,“希望您能允許宋氏的人留在紅巾軍的地盤上生活,一應規矩我們都會遵守的。”
“可以。”明月霜很乾脆地點頭,“我這裡本來就沒有連坐這種規矩。但留下來之後,她們若是觸犯了規矩,是沒有任何特權的。”
“已經足夠了。”宋遊應道。
明月霜有點欣賞她了。
其實世家子女在紅巾軍的生活,不會令她們滿意的。目前最好的選擇,應該是不管宋之睿父子,帶著剩下的人去西川投奔宋氏的親友。在那裡,她們可以得到跟在家裡時差不多的待遇和生活。
但是一群無人庇護的女眷孩童,放在外麵,簡直就像是一堆沒有人看守的寶藏。暫時代為照管的人,真的能忍得住不動手嗎?
倒不如留在紅巾軍,至少安全可以保證。至於其他的,就要等洛京那邊的事塵埃落定之後再說了。
若宋之琳能再次從混亂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挽狂瀾於既倒,那宋氏尊榮不改,無論哪一方勢力自然都會給她們應有的禮遇。若是……有個萬一,紅巾軍就是她們唯一的安身之處。
宋遊確實稱得上有勇有謀、有膽有識,難怪宋之琳會悉心培養一個養女了。
明月霜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宋遊,她腦海裡剛剛冒出來一個稱得上是驚險,一旦成功卻能得到無儘收益的計劃。唯一的問題是,這個計劃需要一些配合,相比起她派人過去,顯然宋遊會是一個更適合的人選。
但她是宋家人,並且直到此刻仍然對宋氏忠心耿耿。
明月霜斟酌了片刻,還是決定放過這個年輕的女孩。十五歲還是十六歲?這個年紀,放在現代,還在為中考頭禿呢,而現在,半個家族的命運已經擔在了她肩上,又何必再增加她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