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霜怎麼也不可能想到, 這兩個稱號的出現,其實是因為一篇文章。
君琢之前寫的那篇《紅巾軍統考記》,在謄抄了無數份之後, 裝在信封裡,又經過長途跋涉,終於被陸續送到了諸多收信人的手中。
其中有當世名士, 有博學大儒, 有世家子弟, 有年輕才子。
他們看完了,覺得這文章頗有可取之處,便又分享給自己的朋友、世交、子侄……於是在明月霜毫不知情的時候,“紅巾軍”這三個字, 已經傳遍了整個大黎最有話語權的那一撥人。
如果是之前,就算是收到了這封信,看過這篇文章,人們也隻會將注意力放在君琢的文章上,稱讚他十年磨一劍,終於寫出了這種能夠名垂丹青的錦繡佳作, 徹底擊破“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傳言。
偏偏這信是在西州的戰報傳到各地之後才送達的。
這時, 所有人都已經知道西州忽然冒出了一支“紅巾軍”,從喬珩和顧承駿的手裡搶走幾座城池,實力十分強悍。
儘管西州的變故距離他們很遠, 但是因為紅巾軍的首領是個女人, 麾下也多用女兵,很快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和好奇。偏偏就因為西州太遠,沒有太多確切的消息能傳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 君琢的信送來了。
除了隨信附送的文章之外,他還像寫遊記一樣,記錄了自己在紅巾軍的見聞和生活。
雖然隻是普通的書信,但正因如此,才更顯得生動活潑、內容詳實,與那篇多用駢句,氣勢浩蕩、汪洋恣肆的《紅巾軍統考記》比起來,又是另一種清新古樸的風格。
靠著這一文一信,無數人認識並了解了紅巾軍,知道這是一支主要由流民組成的隊伍,知道她們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和平”,知道明月霜三日連下三城的傳奇,也知道了那場彆開生麵的考試。
至於“用兵如神”和“識人之明”,都是君琢在信裡用過的詞。
所以係統的判定標準其實很簡單,就是以知名度來判斷。而這個知名的範圍,並不限於西州,而是著眼於整個中原大地。知道的人越多,名聲越響亮,便越容易根據所有人對她的印象生成稱號。
這才是明月霜之前做了那麼多事,卻始終沒有觸發稱號的根本原因。
因為她做的事情,始終沒有流傳到紅巾軍的勢力範圍之外。
之前為了方縣縣令的位置,明月霜倒是向朝廷進獻過一次高產種子。不過那時已經入了冬,朝廷就算重視,也要等開春之後再試種。結果一開春,就發生了宦官想要換個皇帝,宋之琳援引秦秉忠入京的大事,其他的微末小事,自然就沒人在意了。
就算一切順利,試種,培育種子,推廣種植……估計也要兩三年後,才能見到成效。
所以對於明月霜來說,現階段是否知道遊戲的判定機製,影響都不大。畢竟她目前還是要低調一些,不會主動去給自己做宣傳——至少在解決掉西川之前不會。
她現在要關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從去年過年之前就進入西州,一直駐紮在白城附近的鳳、華二州聯軍,終於動了!
在洛京之變的消息傳到西州之後,這支軍隊便蠢蠢欲動,一直想聯合紅巾軍和東川搞點事,好牽製住西川,讓喬珩無暇分心他顧。奈何不僅紅巾軍的回信滿紙搪塞之詞,就連東川也沒有跟他們聯手的意思。
顧承駿可還記著自己當初求援不成的仇呢!
況且眼看隨著紅巾軍崛起,西川統一西州的野心即將覆滅,顧承駿隻求能安穩幾天,當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招惹喬珩。
儘管如此,這支軍隊也還是一直賴在西川的地盤上,始終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現在他們終於動了起來,應該是西川那邊施壓了。
西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與鳳、華二州之間門隔著一條綿延盤亙的橫斷山脈。幾萬大軍,肯定不能像馬隊那樣走崎嶇難行的山道,就隻有少數幾處可以通行。
他們要從西州回去,就隻有兩條路可以選。
一條是往西繞一個圈子,經黃龍峽穀進入鳳州。因為黃龍峽穀一直在鳳州的掌控之中,可以在路上接應他們,道路也較為寬闊平坦,所以這條路會更安全、更好走。唯一的缺點是要繞遠,路上至少要多花費一倍的時間門。
另一條則是往東進入東川,穿過康城地界,進入華州。但康城隸屬於東川,若是出兵阻攔,他們很難越過,而且這也是一條十分陡峭的山道,中間門還有數處險地,沒有黃龍峽穀這麼好走。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可以直接從白城坐船,順江而下,進入楚州,再從楚州繞回華州。但那不僅路途遙遠,可能會引起楚州的警惕與反擊,更需要大量的載人船隻,完全沒有必要。
所以,穆桂英斷定他們一定會走黃龍峽穀,一早就領著大軍在巴城等候——這裡是從白城前往黃龍峽穀的必經之地。
如今明月霜得到消息,確認他們果然在西川軍的逼迫下選擇了這條路,便立刻派人去給穆桂英送信。
鳳、華二州的軍隊一走,西川軍也隨之撤去,東川那邊沒了外界壓力,所有的布置自然也可以啟動了。
兩邊的進展都至關重要,就算自覺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安排,明月霜也還是難免有些坐立不安。為了不影響其他人,她儘可能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門裡,不出現在人前。
幸好她還有係統地圖,可以通過地圖上的黑點數量變化,看到穆桂英那邊的大致戰況。至於白城那邊,就鞭長莫及……等等!
明月霜突然想起來,那個剛剛開啟沒多久的陣營係統裡,好像還有個設置敵對陣營的功能?
她倒也不是完全把這個功能忘記了,因為在明月霜看來,係統既然給了她這個功能,就等於是給了她選擇開團時機的機會,這個功能自然要等開戰之前再用。
明月霜都已經想好了,副本1-4打東川,1-5打西川,通關副本的第一篇章,也就能統一整個西州了。
因為已經事先安排好了,明月霜才不再去考慮這個功能。但這一刻她腦海裡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既然己方陣營可以查看和管理原住民,敵方陣營是否也可以看到相應的內容呢?
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打開了陣營界麵,點開屬於東川的地圖板塊,對著那個“設為敵對”的按鈕,沉思起來。
為了一個不確定會不會有的功能去點它,值不值得?
她人在鬆城,就算能夠看到實時進展,其實也沒什麼用。真出了事,她也不能通過遊戲麵板空降到白城去幫忙。
但還是好想看哦……
明月霜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主公在想什麼?”旁邊的李國言忽然出聲問。
明月霜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她現在也是有助理的人了,房間門裡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她這一會兒發呆,一會兒歎氣,表情從緊張到猙獰再到猶豫不決的模樣,對方全、都、看、見了。
這個念頭讓明月霜臉上的表情僵住,整個石化。
就是說,雖然她從來也沒有練過什麼養氣功夫,更不打算裝什麼高深莫測,素來不太注意掩飾自己的情緒,但人畢竟是社會性動物,隻要身處人群之中,多少都會有一些表演的成分。
不可能將私底下的自己完全展示出來。
這就像是一個人要出門,可以不盛裝打扮,卻不能臉都不洗,頭都不梳。
明月霜用力地揉了一把臉,轉頭看了一眼李國言的麵色,見她一臉的擔憂,似乎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尷尬,便竭力按捺住社死的感覺,擺出一本正經的姿態,“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是否不要輕易嘗試?”
李國言低頭想了想,道,“可是我們現在做的事,哪一件又有十足的把握呢?
明月霜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啊,是我矯情了。”
人生在世,誰又不是在冒險呢?像她們這樣舉旗造反固然有極大的風險,但當個順民難道就沒有麼?如果沒有,紅巾軍也不可能招攬到那麼多的流民了。
就算是皇帝,重臣,世家之主,難道就事事都有把握嗎?
念頭一通達,明月霜的思路就更加順暢了。
她意識到,此刻選擇將東川設立為敵對陣營,其實也並不算太冒險。
如果石彤和宋遊那邊順利的話,說不定等穆桂英這一仗打完,她們要辦的事也可以收尾了。
也就是說,進攻東川的最好時機,很快就會出現。
所以這個時候將東川設立為敵對,也不過是提前幾天。就算遊戲或者顧承駿會有什麼動作,估計也來不及,風險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大。
至於設立敵對陣營之後,會不會有敵方陣營的麵板,問問遊戲不就知道了?
遊戲大概已經習慣了明月霜胡攪蠻纏的作風,基本上不會在她要做的事情上為難人,所以明月霜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這個可以有。
再打開陣營麵板,明月霜看向那個【設為敵對】的按鈕的眼神就完全不同了。
這一次她不再遲疑,手指在虛空之中輕輕一觸,原本隻是用紅線勾勒出邊境線的東川地圖,整個被染成了一片鮮紅,看起來非常醒目。
再點擊時,就有新的麵板彈出。
跟己方陣營的內容差不多,沒有那麼詳細,但對明月霜來說,已經夠用了。
至少它將東川的重要人物全都列舉了出來,在已知會出事的情況下,光是看名單的變化,就能猜到一些。
而且明月霜發現,這玩意其實還有彆的妙用——抓俘虜的時候,可以順著名單一網打儘,少了什麼關鍵人物立刻就能知道;也能提前查看敵方有什麼被埋沒的人才,從這裡入手。
雖然這個功能東川是用不上了,但她們又不止這一個敵人。
不愧是你,遊戲戲!
在一長串的名單裡找到了熟悉的名字,點上關注之後,明月霜想了想,從陣營係統退出來,點進戰鬥副本頁麵看了一眼。
果然,原本一直是灰色,上麵還掛著一把鎖的副本1-4,已經開啟了。
打開詳情頁一看,明月霜不由一樂。或許是因為她們對東川的滲透和了解足夠多,敵方情報已經解鎖了不少,該亮的都涼了,倒是省了許多的功夫。
心滿意足地關閉頁麵,明月霜倏然發現,能夠實時關注兩邊的情況之後,她的緊張也得到了有效的緩解。
果然,未知才是令人不安於恐懼的源頭。
……
白城。
顧承駿將手中的各種證據丟到尹東山身上,怒道,“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尹東山撿起證據,一一查看,心裡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疑惑。這證據實在太充分了些,充分到……如果不是有人背叛了自己,那就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想到這裡,尹東山立刻振奮起精神,問道,“我現在說什麼,節帥還會相信嗎?”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顧承駿更加不快。
尹東山道,“算不得冤枉,因為這些確實是我做的。”
顧承駿麵色驟變,“你……”
“節帥且聽我說完!”尹東山大聲打斷他,“我對節帥瞞下此事,全因我對東川一片忠心!”
“那傳國玉璽固然是天命所在的好東西,但是如今的東川,若果真拿到了這東西,反倒是捧了一隻燙手的山芋,吃也不是,丟也不是,若是消息再走漏出去,讓西川甚至其他藩鎮知曉,節帥可知會是什麼後果?”
顧承駿想到那樣的情景,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些。他何嘗不知道,如今的東川其實根本沒有實力據有這樣的寶物,反倒可能會招禍。
可是人心就是這樣,即使想得再明白,又有誰能完全控製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呢?
又有誰甘願承認,自己就是不如旁人,不配持有寶物?
所以顧承駿明知道尹東山說的都是老成之言,但聽在耳朵裡,卻隻覺得刺耳極了,好像字字句句都在指責他——畢竟東川也不是一直都這麼弱的,是在他的手裡,才被喬珩逼成現在這樣。
忠言逆耳,無非如此。
然而尹東山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在侃侃而談。
好在無需顧承駿自己開口,就有人出聲打斷了他。張煦道,“尹司馬這話中的意思,我倒是聽不明白了。難不成你想說,節帥沒有資格得到那傳國玉璽?”
尹東山一瞪眼,就要反駁。
但張煦根本沒有給他機會,他從隊列之中走出來,橫眉怒目,大聲斥道,“節帥沒有資格,難道你尹東山就有資格?若隻是覺得這東西拿在手裡燒手,那也可以想辦法把東西送出去,換取好處。若是怕走漏消息,你隻管悄悄地獻上便是,難不成節帥還會將此事通告天下?”
“不論如何,這些都需要節帥來決斷,你尹東山隻是行軍司馬,憑什麼越俎代庖,替節帥做主?”
顧承駿聽得眼皮一跳,顯然是被這句話戳中了要害。
尹東山意識到了這一點,也不再辯解,隻高聲喊道,“節帥,我對東川的忠心日月可鑒!當年老大帥將您托付給我,尹某這些年來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在這件事上,自然也是如此!”
“我自然不敢做節帥的主,但身負勸諫之責,不敢輕舉妄動,隻想準備周全後,再徐徐將此事告知節帥,以免節外生枝,誰知終究還是出事了。此事做得適當,我承認,但若說尹東山心懷二意,我不服!”
張煦聞言暗暗一笑。
如果隻聽這一番話,倒是十分動人。倘若是個善於納諫的主公,想必不會讓忠臣寒心,可惜啊……
可惜尹東山枉自在顧承駿身邊待了這麼些年,卻連他服侍的這位主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性子,都沒有看清。
顧承駿因為自己年輕,怕不能服眾,所以一向並不反駁父親留下來的這些老臣們的意見,對他們十分尊重,雖然不會特彆親近,但是他們的意見都肯聽取。裝得太像,竟讓尹東山等人真的信了他顧承駿是個虛懷若穀的謙謙君子嗎?
然而在張煦看來,顧承駿最厭惡的一件事,就是有人在自己麵前提起父祖的功績,仿佛他有今日,全沒有一點兒是自己努力所致,全都是靠父祖餘蔭——雖然這是實情,但正因如此,才不好聽。
既然連自己的父祖都心有芥蒂,又怎麼可能樂意看到父親留下的老臣在自己的麵前充長輩呢?
連鳳州節度使符明、華州節度使董昌這種真正與顧家父祖頗有交情的一州之主,於書信間門以長輩的身份自居,顧承駿都會不悅,更何況尹東山隻是父親留下的家臣?既是家臣,便也沒比家奴高貴多少,自然更加不配了。
尹東山也未必真的什麼都沒察覺,不過當局者迷,不願意將顧承駿往最壞的方向想,以至於自誤了。
果然,都不需要他繼續挑撥,顧承駿聽了這一番感人肺腑的話,非但沒有回心轉意,反而麵色愈沉,“尹先生是父親托付的重臣,從前還教過我讀書,我也不願疑心你,奈何人證物證俱在,不得不信。”
見尹東山麵色微變,顧承駿心下也有了幾分快意,朝身旁的人抬手示意,“原是為了成全先生的體麵,沒有傳喚人證。既然先生不認,便叫他來與先生對峙吧。”
尹東山聽到這話,心頭便是以沉。待看清那個被叫上來的“人證”,更是麵色驟變。
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被無形無質卻不可抗拒的重量壓著,微微塌陷了一些,抖著唇道,“是你……怎麼會是你?”
來人是他的心腹,也是他的老友。
尹東山的一切他都知道,是尹東山絕對信任,從未想過他會背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