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他自己也不願意去啊！
顏宗翰想去雲州，前提是他已經成了秦霸的老丈人，可以借助外戚的身份在那邊站穩腳跟，重新過上他想要的那種生活。
現在婚事沒成，看紅巾軍的樣子，想找人代替也不可能。那邊平白被他耍了一場，豈有不怒的？這時候去雲州，豈不是羊入虎口，正好成了他們泄憤的對象？
正驚慌間，又聽見顏繁說，“大人，我雖然是他的女兒，但父女之間的恩義已經斷了，我不想跟著他去雲州，能否留在紅巾軍中？還有顏家的女眷，想來不少人都願意留下。”
顏宗翰聽得又驚又怒。
竇娥眼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神色，答應道，“當然可以。紅巾軍提倡由女子立戶做家主，你若是怕再如今次這般，被他裹挾逼迫，也可以分家出來，單立一戶。如此，你自己才是一家之主，他雖然是你的父親，但在戶籍上與你並無關係，便不能替你做主了。”
“好，我願意分家。”
“分什麼家！”顏宗翰心下一慌，連忙阻攔，“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麼能頂門立戶？況且父母尚在，豈有分家的道理？”
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想到的隻是自己眾叛親離的下場。家裡絕對不會有人願意跟著他去雲州，若是立戶就可以撇清關係，隻怕很快顏家就會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顏繁轉頭看著他，語氣輕飄飄的，“紅巾軍有這樣的規矩，就可以。”
顏宗翰今日領教了太多次這個女兒的厲害，不敢再跟她辯論，隻能再想彆的辦法。
如他這等自私自利之人，意識到分家已經無可避免，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家中的錢財產業。如果分家，這些東西就不可能再由他完全掌握了，既然如此，不如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打定主意，他用力一掙，竟然爆發出了不小的力氣，掙脫了女兵的鉗製，朝竇娥和上官婉兒撲了過去，口中喊道，“我不去雲州！我、我願意服役，也可以贖銅！我可以捐出顏氏所有家財！”
可惜跑到一半，就被趕上來的女兵再次抓住了，見他差點襲擊上官，便給了他兩下狠的，迅速拖著人往外走，以免再弄出什麼意外。
這一回她們有了準備，顏宗翰再怎麼掙紮，都不可能掙脫了。甚至他耍賴不願意自己走，兩個女兵也完全拖得動他。
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們收回成命！
錢財沒有用……急切間，顏宗翰腦子裡突然記起來一個傳聞，連忙大聲道，“我願捐出家中所有藏書！我、我還能勸說其他世家，讓他們也捐書！”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他終於聽到竇娥的聲音，“且慢。”
如同天籟之音，讓顏宗翰急速飆升的心跳終於回落下來。
有救了……
看來那個君琢回京之後，便為紅巾軍搬空了大內藏書的傳聞是真的。
還有消息聲稱，秦霸火燒洛陽宮那一天，離奇失蹤的兩位嬪妃和大量宮女，如今其實也還住在君家的大宅之內，現在看來或許也是真的。
也許隻有世家出身的人，才會明白紅巾軍為什麼那麼看重藏書。
金銀錢財、田宅產業，這些失去了都可以再慢慢積累，遭遇貶斥、丟官獲罪，也能指望下一代再重新出頭，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隻有書籍、以及書籍所代表的知識，才是百世不易的根基。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隻是讀書。①
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便是因為壟斷了那麼多的藏書與知識，即便是顏宗翰這樣的不孝子孫，也深知這一點。
但這些終究還是沒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不過顏宗翰並不認為自己這樣做有問題。既然紅巾軍已經得到了宮中的藏書，那麼世家手中的這些，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反正她們本來也不像前朝那樣願意任用世家，又不知從哪裡發掘出了許多的人才，知識的壟斷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倒不如捐出來。
顏繁在一旁看著他的種種醜態，隻覺得可憐又可笑。
什麼教養、體麵、尊崇……去掉世家子弟這個身份粉糊的表麵之後，不過如此。
這樣的人竟然也能占據高位，掌控這世間絕大多數的權勢與財富，世道又怎麼可能會不出問題？
好在世道已經變了，而那掙脫出牢籠的第一步，她也終於走出來了。
……
顏繁狀告親生父親的案子了結了，但因為這個案子而激起的波瀾，卻才剛剛開始。
顏宗翰回到家中，其他大小世家的主事人已經等在這裡，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詢問結果。儘管他支支吾吾，並不願意說出全部實話，但最終還是被眾人聯手問出來了。
想象中的大獲全勝自然是沒有的，事實上顏宗翰根本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完全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這個結果讓他們十分不甘，但是觀審案時的情形，就算是他們本人在那裡，發揮得比顏宗翰更好，又有什麼用呢？歸根結底，紅巾軍隻講她們願意講的道理！
聽到顏宗翰說紅巾軍差點將他遣送出境，讓他到雲州去，眾人更是心有戚戚。
還是那句話，要是有比紅巾軍更好的去處，他們早走了。之所以留下觀望，還不就是因為紅巾軍講道理嗎？
要知道，外麵那些殺才，需要用錢的時候，連理由都不用找，直接挑個家資豐厚抄家滅族，庫房便又充實了。這是亂世之中常有的事，所以一旦有大軍經過，富戶豪族們都會自覺地準備一封“孝敬”，以圖安穩。
相比起來，紅巾軍的規矩雖然多，又要他們交稅，又強迫他們給所有的奴仆寫雇傭契約，發放月錢，但至少家財和產業是自己的，隻要啃遵紀守法，也不用擔心人頭不保。
不過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他們最大的不滿，是紅巾軍不願意用他們做官，眼看著自己就要被排斥在核心圈之外。
他們原本還打算爭取爭取，但有了顏宗翰這個前車之鑒，很多人都死心了，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了自家女眷身上——都是世家女眷，便是比不上魏錦顏葳蕤這種洛京第一才女，難道還比不上那些從底層流民之中提拔起來的紅巾軍官員？
不能直接授官，不也可以跟彆人一起參加紅巾軍的統一考試嘛！
眼看眾人的話題就要轉向其他方麵，顏宗翰連忙將捐書的事提了出來。
其他人自然是不樂意的，顏宗翰贖他的罪，與他們有什麼相乾？但顏宗翰在這些歪門邪道上，確實比正事更有天賦，又把自己的那一番歪理邪說搬了出來。
紅巾軍有了宮中藏書，還會缺他們手裡這一點嗎？現在捐還算得上錦上添花，能記一份功勞，以後白送都沒人要。
“大夥兒也都是知道的，這在紅巾軍做官，可不是考上就行，要做那個政治審查。”這對世家來說並不難理解，因為科舉也要求三代清白，所以顏宗翰接下來的話，就更能打動他們了，“我們家的女兒，拿什麼跟紅巾軍自己培養出來的人比？這時候，家裡有一點功勞，就多一分機會，諸位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於是第二日，他就帶著眾人去了皇宮，將事情徹底定了下來。
也是事有湊巧，正好在這裡碰見了顏繁和顏葳蕤。得知她們竟然是來立戶的，其他人才從顏宗翰口中得知，昨天顏繁不僅在堂上要求婚姻自主，甚至還要求要分家立戶！
“這你怎麼不早說！”李老爺子氣得胡子發抖，“這麼大的事，你該第一時間說出來呀！”
光顧著說什麼捐書贖罪，真真是目光短淺！
“這……這事很要緊嗎？”顏宗翰有些心虛。他確實沒在意這事，主要是顏繁說的時候，他就隻想著自己了，也沒有深想，後來也就忘記了提。
“何止要緊，它還要命！”李老捶胸頓足，“昨日你說了，咱們還能去找兩個孩子，設法轉圜，如今事情都辦成了……唉！”
李老爺子說到這裡，也是灰心喪氣。
但他終究是比顏宗翰年長有經驗，也比顏宗翰更精明，稍微想想就能知道，這件事恐怕也早在紅巾軍的預料之中，甚至就是她們故意安排的，要借著這件事發揮出來。
罷了……紅巾軍要做的事，什麼是沒做成的？
便是他們早知道了，又能攔得住嗎？倒是有可能把自己給搭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