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可能沒有太多的人在乎, 但此刻,最失意的其實並不是趙元睿。
除了被穆桂英奪走兩座城比較鬱悶之外,目前的戰果,雖然沒有完全達到趙元睿事先的預期, 但說實話, 也比他預料之中最差的情況好了不少。
趙元睿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從紅巾軍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像是一片陰雲籠罩在頭頂。
在趙元睿的人生中, 除了無法自主的孩提時代, 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 就連麵對父親的時候也沒有過。
這種感覺, 就像是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突然來到一個更大的世界, 然後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的發光體, 而且自己還不如旁邊那個發光體亮, 那種隱隱被人壓了一頭的感覺,非常糟糕。
何況這還不是第一次。
但不論如何,他這一次確實搶在了紅巾軍前麵, 是那個勝利者。
真正失敗失意的, 是鳳州節度使符明。
大概是因為鳳州就在洛州旁邊,而且地盤也不大, 既受朝廷這個龐然大物的壓製, 又要對抗周圍其他強大的藩鎮,也就讓符明這個節度使養成了瞻前顧後的習慣。
他並不是沒有野心,要不然也不會聯合華州節度使董昌,將兩個勢力緊緊綁在一起,並且自己還能處於主導地位。
但即使如此,大部分時候他仍然要迫於時勢, 表現得老實,以免真的與大勢力交惡。
這也是他們在東西川的戰鬥之間左右徘徊,既想插手又不敢插手,哪怕最後借助朝廷的力派了軍隊過去,也一直按兵不動,並沒有貿然乾涉的根本原因。
雖然這種小心,落在彆人的眼睛裡,估計會當成是笑話看。但是符明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不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就不會知道他的為難,也不會明白,他的選擇才是最正確的。
弱小勢力的外交是這樣的,左右逢源、反複橫跳。
至於“忠義”之類,不過是騙小孩子的把戲罷了。
到他們這個位置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誰又敢說自己是絕對正義的,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
所以,即使紅巾軍頻頻借道,簡直像是把他的地盤當成了自己的,符明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但如果涼州方麵給他施壓,他其實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算稍微損傷一下紅巾軍的利益,他也不會拒絕的。
因為這種種考慮,他們才會在江州出兵幫助紅巾軍的時候,仍舊按兵不動。
誰想趙元睿根本就不玩“你到底願意跟誰好”的那一套,二話不說直接進攻,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雖說鳳州和華州損失都不小,但因為地理位置上鳳州更靠北的關係,實際上被涼州軍占據的城池,還是鳳州的居多。就連天城也被對方圍困住,旦夕之間就可能會被攻破。
這一戰幾乎嚇破了符明的膽子,如果紅巾軍沒及時出現,他說不定已經開城投降了。
不過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心裡還有些顧慮,覺得以趙元睿這種行事風格,可能未必會願意接受投降,就算接受了,他在涼州恐怕也過不上什麼好日子,所以不敢輕易投降。
如此,才硬著頭皮扛了一陣,等到了紅巾軍。
現在紅巾軍來了,甚至明月霜本人也來了,按理說局勢正在逐漸變好,然而符明心中的失意與惶恐,卻並未因此減少半分。
談判,這是肯定的,但是紅巾軍不可能為他們奪回已經被占據的城池,頂多是把涼州軍勸走。
然後呢?
損失了將近一半土地的鳳州,彆說在紅巾軍麵前保持話語權了,就連原本的小弟華州,他隻怕也壓不住了。
這樣一個小勢力,夾在幾方之間,日子隻怕比之前更難熬。
符明身在這個位置,對於政治風雲變幻總是更加敏銳,他已經意識到,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已經開始了,而自己在其中,就像是浪潮之中的一葉小舟,無處著力,一個浪頭就能讓他傾覆。
想要保全自己,他似乎隻有一個選擇。
誠然,明月霜比較好說話,紅巾軍也一向與人為善,是一個比趙元睿好太多的選擇。
但是人心就是如此,麵對趙元睿的時候,符明不敢動半點歪腦筋,隻怕到了涼州連富貴安逸的生活都無法維持。但現在換成紅巾軍,他又不滿足於隻有富貴安逸的生活,盤算著能否在借力的同時,保持鳳州的獨立。
心底琢磨著這些,符明第一時間就派人去了固城,打算將明月霜請到天城來。
有她在,接下來跟涼州談判的時候,符明才更有底氣。
結果使者很快就灰溜溜地回來了,“明大都督拒絕了,說……說大將軍您現在有正事要忙,她就不過來打擾了。”
符明微微一呆。
他終於意識到,紅巾軍不是來幫忙的——不,也不對,紅巾軍是來幫忙的,但不是他想的那種幫忙。
她們隻會作為第三方勸解和調停,而不會像符明設想的那樣,幫著他們對付涼州。
當然,符明原本也沒指望紅巾軍為了他們跟涼州軍打起來,但是有沒有這個名義,卻是很重要的。
如果紅巾軍是收到他們的求援信,主動過來幫忙的。那麼,那幾座如今被紅巾軍占著的城池,歸屬權就還有得說了。付出一些代價,就能從紅巾軍手裡把它們換回來。
但紅巾軍作為第三方勢力,從涼州手裡奪取的城池,就跟鳳州和華州沒關係了!
此刻,符明似乎才終於注意到了一個之前沒有多想的細節:紅巾軍占據的四座城池,正好兩座原本屬於華州,兩座原本屬於鳳州。
這……恐怕也不是巧合,而是為了更方便牽製他和董昌。
顯然,紅巾軍不希望涼州占了鳳、華之地,但那不是因為她們是好人,而是為了自身的利益。
這讓想占便宜的符明有些惱羞成怒。
然而此刻,主動權早已不在他手中了。
更讓符明難受的是,兩天之後,同樣得到消息的董昌從寶城匆匆趕來,卻沒來天城見他,而是徑直去了固城。
鳳、華兩州之間世代聯姻,關係非常緊密,而這種一主一從的結盟關係,也已經延續了太長時間,以至於符明理所當然地認為,董昌應該永遠跟在自己身後。
但顯然,小弟也有自己的盤算,而現在,始終作為他的影子存在的董昌,第一次表露出了自身的態度。
符明氣得摔了一回東西,將董昌罵了個狗血淋頭。
然而冷靜下來,卻不得不命令下麵的人做準備,自己也要去一趟固城。
……
符明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董昌已經當著明月霜的麵,表明了以後想要歸順紅巾軍的意思。
對符明來說難以抉擇的事,在董昌看來卻根本不需要猶豫。反正都是給人當小弟,給紅巾軍當,至少各方麵的待遇都比鳳州給的更好。
但是明月霜拒絕了。
“紅巾軍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她說,“若是要加入紅巾軍,就必須要接受從上到下的徹底改革,讓整個華州完全融入紅巾軍。所以,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不能讓他自領一軍,自據一城,甚至都不能保證他在紅巾軍的體係裡,一定能當官。
這跟董昌想的其實差不多,他知道,此刻,隻要自己說一句“惟願在紅巾軍治下做一富家翁耳”,事情估計就成了。
可是……他最終也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雖然給符明當小弟,凡事都要聽符明的,但是在華州,他依舊是唯一的主人,哪有那麼容易放下?
“不急。”見他不說話了,明月霜善解人意地道,“事關重大,當然還是想明白了才好。何況,董大將軍也未必能做整個華州的主吧?”
一句話說得董昌臉上火辣辣的。
他當然知道,以他和符明這樣的主從關係,華州內部也有很多人更親近鳳州,反而沒那麼容易聽他的話。但當這個事實被如此明明白白地揭露出來,依舊讓董昌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恥辱感。
偏偏從紅巾軍那裡一出來,他就撞上了符明。
得知明月霜拒絕了他,符明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嘲諷了董昌一句,“送上門去彆人都不要,感覺如何?”
董昌倒是很平和,“兄長何必作此賭氣之語?”
他倒是一向都跟個麵團似的,好像根本不會生氣。符明雖然看不上他,但在董昌麵前,他確實有一種彆處都沒有的優越感。
而且,眼下這件事,除了董昌之外,似乎也沒有人能說了。
所以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你那裡可有好酒?”
董昌苦笑了一聲,“兄長又忘了,這裡如今已經是紅巾軍的地盤——紅巾軍是不許飲酒的。”
符明的麵色沉了下來。
他最後還是去了董昌那裡,隻是一坐下,看上送上來的茶水,就忍不住冷笑道,“連酒都不能暢飲,在紅巾軍的地盤上過日子,有什麼意思?”
說是他們可以做個普通的富家翁,你見哪裡的富家翁連酒宴都不能設的?
“這卻也不好說。”董昌心平氣和地說,“弟聽聞紅巾軍處,可以娛樂的項目甚多,有沒有酒宴,倒不大要緊。”
說白了,各種各樣的宴會,也隻是一個比較正式的社交場合,既能結交朋友,又能展示才藝,還有一些有趣的比賽或者娛樂項目……喝酒反而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不過是用以助興罷了。
但是董昌也不能不承認,像他們這樣的人,在紅巾軍的地盤上,注定會覺得有點難過。
因為以往,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往往是用來束縛彆人的,而他們身為藩鎮之主,連皇帝的聖旨都可以不聽,又怎麼可能還會守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
而紅巾軍的規矩,又實在太多。
聽說連心情太壞,踢了身邊伺候的人一腳,都可能會被告上公堂呢。
至於欺男霸女,縱情享樂,就更是不要想了。
要不然,他也不會猶豫遲疑。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就變得沉悶了起來。這也是符明想喝酒的原因,推杯換盞之間,終究有些閒話可說,不至於這般。
但他心裡也很清楚,那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即便這一刻被酒精麻痹了神經,不去多想,明天醒來,問題不也一樣還是擺在那裡?
而他們現在之所以如此苦悶,無非是因為沒有選擇。
雖然他嘲笑了董昌,但自己又何嘗有得選?
趙元睿固然是豺狼,紅巾軍其實也不是善茬,隻是她們平日裡表現得太過友善,往往會叫人忽視這一點。但仔細想來,紅巾軍的根基其實比秦霸還淺,起家不過三四年,就已經有了今日之氣象,又怎麼可能會是易與之輩?
這一回,紅巾軍之所以被趙元睿牽扯著,火急火燎要來救他們,無非是因為自己的弱點就在這裡,鳳州和華州掌握著從西州前往洛州的通道,所以是紅巾軍必救之地。
紅巾軍固然是個很和善、很可靠的盟友,但是經此一事,想必她們也會想:這條道路掌握在彆人手裡,終究不如在自己手裡。
哪怕符明和董昌再順服,那也是不一樣的。
誠然,他們可以拒絕,明月霜也必定不會威逼。但是趙元睿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即便這一次的危機能安然度過,下一次呢?
一次又一次,當有一天,他們手裡的地盤徹底被蠶食殆儘,終究還是隻能加入紅巾軍——這一點,倒是全天下都公認的,他們這些人,不管被哪個對手抓住,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唯有在紅巾軍的地盤上,才能活下去。
但到那個時候,就算明月霜對他們仍然有耐心,他們也再拿不出任何籌碼了。
這才是兩人躊躇猶豫的原因。以他們的勢力,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天下大亂的時代掀起太大的波瀾,倒不如趁現在,把自己手裡掌握著的地盤賣個好價錢。
關鍵就在於,紅巾軍出的價錢,他們都不是很滿意。
哪怕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買家了。
不到窮途末路,誰會覺得自己隻值得這個價呢?
……
但明月霜說不急,就是真的不急。
不得不說,朱淑真和穆桂英的確為她們製造了巨大的優勢。四座城池在手,就算趙元睿再來一次突襲,也不可能從她們手裡把鳳、華兩州剩下的地盤搶過去,如此,這條重要的通道就依舊是安全的。
進可攻退可守,明月霜當然也就不著急了,該急的是彆人。
又過了兩天,趙元睿的使者來到了固城。
得知這個消息,這幾天一直渾渾噩噩,喝茶都仿佛能喝醉的符明和董昌猛地驚醒過來,忙不迭地派人去打聽對方是來乾什麼的。
得知趙元睿主動來找明月霜商議眼下的局勢,而明月霜也十分爽快地答應下來,並與使者約定了時間地點,準備親自去見趙元睿。兩人更是著急忙慌地趕過來,表示也想一起去。
生怕明月霜跟趙元睿湊在一起,會心平氣和地把他們的地盤給瓜分了。
明月霜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雖然她找趙元睿還有彆的事,但鳳、華兩州的事,也總要有個定論,才好談其他的,帶上當事人,也是應有之義。
儘管無論是她還是趙元睿,此刻的眼光,恐怕都已經不在這裡了。
這也是明月霜佩服趙元睿的地方,明明兩邊應該是敵對的,而且還是紅巾軍遏製住了他的擴張之勢,但他還是先派來了使者,似乎半點都沒有被影響到。
約定的這一天,是個晴朗的夏日,天空中萬裡無雲,陽光熾熱得路邊的植物都被曬蔫了。
幸好見麵的地點是一處山頂,山風時時吹拂,感覺倒沒有那麼熱。
明月霜到的時候,趙元睿人已經在了。
看到他的瞬間,明月霜不由微微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原來是你。”
之前在洛京見過,當時她隻以為是涼州派來的探子,沒想到竟然是趙元睿本人。這人的膽子是真的大,而且行事也經常出乎預料之外。
這讓明月霜有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
她和趙元睿在某些方麵真的有點像,她們都不是會守那些陳舊規矩的人。
當然,不像的地方更多。
所以這個念頭也隻是在腦海裡出現了一秒,就被明月霜拋開了——大凡優秀的人總難免有點相似之處的,而趙元睿也確實是個頗為難對付的敵人。
也不知道趙元睿是怎麼想的,居然還帶了桌椅過來,安置在山頂。
此刻,他就坐在一株大樹下,望著明月霜。
明月霜很不見外地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然後轉頭對跟在身後的符明和董昌說,“你們也坐。”
兩人這才依言坐下。
一張四方桌,這樣就算是坐滿了。
趙元睿轉頭瞥了兩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對明月霜道,“這一戰,倒是替明大都督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