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有想過坦誠這個選項，隻一門心思想著隱瞞，又覺得無論如何不可能瞞過去，所以才如此慌張。聽竇娥這麼說，不由愣怔片刻，但很快，又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竇娥笑道，“看來娘娘已經想到了。”
何皇後點頭，慢慢吐出一口氣，“如今我們都被秦霸拋下了，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他們沒有選擇，隻能跟我一起隱瞞。”
把消息告訴將領們，和直接將消息公開，是不一樣的。
如果守在外麵的士兵和民眾知道秦霸已經不在了，一定會立刻亂起來。但是這些高級將領卻不一樣，秦霸不在，他們就必須要為自己打算，外麵亂起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所以他們會比何皇後更想瞞住這個消息。
這時，何皇後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他們配合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意識到這一點，何皇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之前，她覺得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所以才如此驚慌，哪怕有紅巾軍的人在，也不能完全放心，但現在，事情又回到了她熟悉且擅長的領域，何皇後雖然還是怕，但已經不再認為自己處理不了了。
竇娥見狀，便不再多言，隻微微一笑。
找回了自己熟悉的節奏，麵對幾位將領的咄咄逼人，何皇後表現得十分從容，“事已至此，隱瞞無用，本宮也隻能對諸位說實話了——陛下已經離開了。”
“什麼？”幾位將領之中，脾氣最暴烈的一位，直接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拔劍出鞘。
“當啷”一聲，另一柄劍同樣出鞘，是站在何皇後身後的阿青，她手持長劍向前一步，冷冷淡淡地看著對麵的人。
劍拔弩張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禁軍統領迅速起身，按住了那位拔劍的將領，“娘娘恕罪，我等也是太過心急，才會失儀。隻是，方才娘娘不是告訴臣，陛下正在審問內奸嗎，怎麼如今又說已經離開了？”
這邊何皇後也示意阿青退回原本的位置上，然後才歎了一口氣，道，“內奸是真的，陛下已經離開了也是真的。”
然後，便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從宋璣告密，到西城門破，再到秦霸當機立斷的撤退，以及自己自請留下，沒有遺漏半分。
“劉飛星！”聽到內奸竟然是他，那位暴脾氣又大聲嚷嚷了起來，“豎子可惡，我就說這些讀書人心眼最多，忘恩負義，絕不可信，偏偏陛下對他十分倚重，如今又怎樣？”
“所以說，根本沒有什麼審問內奸？”禁軍統領也微微皺眉。
何皇後笑了一聲，“誰知道呢？宋璣說出了劉飛星的藏身之地，陛下走得雖然匆忙，但順路過去多帶上一個人，也未必沒有可能。”
眾人心中的氣氛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但很快他們就想到了皇帝拋棄他們，自己逃命的這件事。
老實說，秦霸在文官中的評價很低，但在武將這邊，因為他打仗厲害，大家普遍還是對他頗為服氣的。尤其是這幾位早年就跟隨他征戰，一起走到今天的將領，不能說對秦霸死心塌地，但至少也算得上忠勤用事，誰知大難臨頭時，秦霸竟就這樣將他們拋下了。
其實在這個時代，打不過就逃跑或者投降，都是很正常的事，大部分人都不以為恥，所以秦霸放棄呂城的舉動，他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但城中明明還有數萬大軍，即使西城門被攻破，短時間內涼州軍也休想占到便宜，秦霸完全可以留下來主持大局，至少應該把他們這些將領召集起來，商議對策，安排戰鬥，再從容後撤，儘量保留下一些有生力量。
但他居然第一時間收拾細軟逃走了，甚至沒有派人去通知他們一聲。
以至於直到涼州軍在城中肆虐，他們才倉促應對，不知損失了多少。
叫他們如何能不從心底裡生出幾分怨恨？
怨恨過後，又是茫然，秦霸不在了，他們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諸位。”何皇後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秦霸已經走遠，不必再想他了。還是來想想，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吧。其實，眼下雖然看似絕境，但隻要諸位願意配合，咱們也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什麼機會？”禁軍統領第一個發問。
大概是被何皇後唬住過一次，他對這個女人的手段頗有些忌憚，也願意相信她是真的有辦法。
而且，聽她話中之意，對於秦霸離開的始末清清楚楚，並不像他們這樣被蒙在鼓裡，但她卻沒有走，而是留了下來，這一點不合理，此刻襯著何皇後淡然鎮定的神情，倒是讓人對她多了幾分信心。
另外幾人也陸續回過神來，想明白這一點，紛紛向何皇後詢問。
何皇後便對他們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我們隻需守住府衙，等到天亮，就對外喊話或是投書，要求見涼州軍的話事人，若是能見到趙元睿更好。涼州軍雖然已經入城，但要拿下這裡，也必須要付出更大的代價，若是有機會和平收編，想來不會拒絕。”
話說得委婉，其實不就是要投涼州軍嗎？
但不得不說，轉變思路一想，大家又覺得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秦霸雖然逃了，但大燕還能堅持多久，實在不好說。真跟著他，也隻能四處逃竄、提心吊膽。倒是趁此機會降了涼州軍，即便比不上在大燕時風光，至少命是保住了。
而且，正如何皇後所說，隻要他們聯合起來，守好府衙，到時候，也不是不能跟涼州軍談一談條件。
——秦霸雖然不在，但大半個大燕朝廷，所有後宮嬪妃，以及數萬兵馬都還在這裡呢，應該可以談個好價錢。
除此之外，他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所以沒怎麼掙紮，就同意了何皇後的提議。
商量好大致要跟涼州軍提什麼條件之後，幾人便匆匆地出去主持大局了，何皇後這邊，吊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往下落了一些，“事情成了一半了。”
“其實已經有八成了。”竇娥說，“涼州不會拒絕投誠，最多是許諾的條件不同。”
見何皇後轉頭看向自己，她又笑道，“而且這八成，說的是他們。至於娘娘和後宮的嬪妃宮女們，隻要願意去紅巾軍，那就是十成了。”
她是肯定會把這些人都帶回去的，這本來也是竇娥特意跑到呂城來涉險的原因之一。
隻從宋遊工作日誌裡的隻言片語，就能看出，即使生活在這種環境裡，她們也依舊在努力自救。既然如此，在自己有餘力的情況下，竇娥很願意拉他們一把。
何皇後看著她臉上自信的表情，心下不由生出了幾分羨慕。
她有過這樣自信的時候嗎？似乎是有的，或者說，當時的她以為自己有——還在何家的時候，剛剛進宮的時候，她都以為自己是有依恃的，所以遇事也能鎮定、也很自信。
但是時間一長，她就漸漸發現，家族不可靠，丈夫更不可靠。
正是因為知道這其中的區彆，所以她才羨慕竇娥。哪怕在敵人的地盤上，哪怕她們的人數並不多，哪怕涼州軍馬上就要攻過來了，她也可以如此自信地說出“十成”這兩個字。
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紅巾軍是真的可以成為她們的後盾。
即使是何皇後這種對紅巾軍的了解隻來自道聽途說的人，也相信竇娥能把她們都帶走。就算是趙元睿在此，也不會攔著。
因為一旦出了事，紅巾軍是真的會追究到底。而在當下，應該沒有哪個勢力願意為這種事情去得罪她們。
這就是底氣。
不是來自家族，不是來自丈夫，甚至也不僅僅是來自明月霜，或者竇娥參謀司長的身份，而是一個又一個生活在紅巾軍的地盤上的女人，聯合起來，形成了這樣巨大的一股勢力，擁有了這樣與天下為敵的底氣。
“彆人我不知道。”何皇後說，“我是一定要去紅巾軍的。”
“你叫什麼名字？”竇娥忽然問她。
何皇後一愣。
竇娥說，“到了紅巾軍的地盤上，會登記你們的各項資料，發放一個身份號碼，以後在紅巾軍的一切福利待遇，都憑碼領取。不過現在是在紅巾軍之外，我有臨時決策權，可以先給你發一個臨時編碼。”
她說著，真的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本子，和一支炭筆，準備登記資料。
不知為何，明明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何皇後的鼻尖卻驀然一酸。
“何絮。”她說，“我的名字。飄萍飛絮，隨風無定，我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字。不過，也沒人會在意我叫什麼，在家時以排行稱呼，進宮後，先是珍妃，後是皇後。你知道嗎，你是唯一一個問我名字的人。”
不像男子，見麵時第一件事就是互通名姓，女人的名字是秘而不宣的，好像見不得人。
即使是她自己不那麼喜歡的名字，當被人鄭重地問起，好像也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如果不喜歡，等到那邊，登記的時候可以改名——紅巾軍很流行改名，你現在就可以想一想，自己想改個什麼樣的名字。”竇娥說，“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飛絮其實是某些植物的種子，它們靠這種方式，讓風將自己的種子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落地生根，繁衍長大。”
她沒說“我覺得絮這個字沒什麼不好”，但何絮聽著她的解釋，卻覺得自己仿佛從一個字裡，看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