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霜是在黃昏時分進入燕城的。
夕陽已經落了山, 隻剩下天邊一片雲霞，被餘暉的光染成一種絢麗的色彩，如同一張美麗的披帛, 橫過天空。
薄暮中的城市看起來有幾分滄桑, 但真正走進去之後, 卻發現內部秩序井然。
紅巾軍的士兵正挨家挨戶地敲響房門, 登記住戶信息，提醒他們夜裡緊閉門戶，有任何事情就到街口去找巡邏的女兵們求助。大概是因為名聲在外, 都知道紅巾軍的軍紀最好，而且也最肯為百姓著想，所以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觸。
也許這些居民之中, 還有雲州軍的漏網之魚混在其中，但大勢已去，他們對秦霸也沒有多少忠誠，比起冒險暴露身份，不如就做個普通的民眾。
並非所有雲州軍的士兵都如此, 但是有上進心的那些，早已經偷偷去投涼州軍了。
“難怪即便被我們搶了先, 趙元睿也還是堅持要進城。”李雍容說, “如今紅巾軍的規矩天下皆知, 他隻需等在那裡，不願意接受的人自然就會去投他。”
“罷了，他願意接收這些人，倒是省了我們的事。”竇娥笑道。
這樣的人，留在紅巾軍的地盤上，估計也不會安分, 還要費心去管理。再說，紅巾軍要打天下，那麼這些人再怎麼逃避，早晚也還是會回來的。
到時候，她們也能騰出手來管這些事了。
總而言之，目前看來，涼州軍和紅巾軍之間，還沒有大的利益衝突，那麼這種小小的矛盾，便也能暫時忍了。反正在呂城的時候，她們也占過涼州軍的便宜。
倒是如今燕城駐紮著兩支軍隊，日後要怎麼管理，還需要商量一番。
說曹操曹操到，這邊眾人正各抒己見，那邊就有女兵來報，說是涼州軍送了信來，是趙元睿寫給明月霜的。
“看來大家想到一起去了。”明月霜看過信，笑道，“趙元睿約我見麵，說要商談燕城的歸屬權。”
秦良玉若有所思，“看來他有退卻之意。”
“那也一定是有條件的。”竇娥道。
明月霜點頭，“這是自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說著，晃了晃手中的信紙，“那去看看他想要什麼吧。”
雖然兩方的身份都是重量級的，但這場見麵其實不太正式，雙方都沒弄什麼排場，隻帶了很少的人。見麵的地點則安排在了城中的一家酒樓，這裡正好是兩方地盤的交界處，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風險。
也沒有特意挑時間，兩刻鐘後，明月霜和趙元睿就在酒樓裡碰麵了。
“明大將軍還是如此乾脆利落。”本來想約明天的趙元睿不由感慨道。
明月霜說，“能夠迅速解決的事，我不喜歡留過夜。”
趙元睿笑了起來，“看來，明大將軍對在下的印象還算不錯。”
“這是自然。”明月霜毫不避諱地說，“當今天下，還堪為紅巾軍對手的，就隻有涼王麾下的涼州軍了。”
哪怕這是奉承話，趙元睿也聽得很高興。何況，以明月霜的身份，也不用如此奉承他，這隻會是真心話。他笑著道，“既然明大將軍如此抬愛，那我也不能小氣了。”
他頓了一下，臉上的笑意儘數收起，看著明月霜問，“在提條件之前，我想先問一下，紅巾軍是否抓到了秦霸？”
“沒有。”明月霜搖頭，但不等趙元睿麵露異色，又說，“他死了。”
趙元睿微微一怔，“自裁？”
“涼王似乎不大讚同？”明月霜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好奇地問。
趙元睿想了想，說，“如果我是他，根本不會選擇困守在燕城，而是會帶上心腹將士，遠遁千裡，以圖將來。”
說到這裡，不知是不是想起明月霜那個“雖遠必誅”的宣言來，他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若是深入大漠之中，想來即便是明大將軍，也無力繼續追究吧？”
“確實。”明月霜若有所思地說，“而且涼王麾下都是騎兵，若真要遠遁，我亦追之不及。”
她沒有繼續深談這個話題，而是轉回了趙元睿之前的問話傷，說，“不是自裁。他想來著，但沒來得及，被人射殺了。”
趙元睿聽到這裡，不由吃驚，“是誰？”
“溫寒。”明月霜說，“秦霸曾經扶持的傀儡皇帝溫陽的弟弟，涼王想必還有印象？”
趙元睿有些懷疑，“我記得，他今年似乎才七八歲？”
“不錯。”明月霜點頭，“難得他這樣聰慧，又有這樣堅韌的心性。秦霸真是害人不淺，好在他也親手報了仇，總算解了這份心結。”
見趙元睿聽得認真，她便笑問，“怎麼，涼王對那孩子也有興趣？”
“不不。”趙元睿連忙擺手否認。
事到如今，藩鎮們完全可以直接自立，根本不需要打出溫氏皇族血脈的旗號——打了也沒有人會聽。趙元睿相信，明月霜不會費這種事，自然不會將溫寒看作是威脅。
或許，對那孩子來說，在紅巾軍的地盤上，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咳……”趙元睿清了清嗓子，終於說到正題上，“我倒是對秦霸的遺體更感興趣，作為交換，涼州軍會立刻撤出燕城，不知明大將軍是否願意？”
“涼王真是個爽快人，所以我喜歡跟你打交道。這麼實惠的條件，我沒理由不答應。”明月霜說著，轉頭朝身邊的女兵使了個眼色，讓她下去安排。
很快秦霸的屍身就被裝在一副薄棺之中送了過來，交接給涼州軍。
趙元睿再次感歎了一下紅巾軍的效率，無奈地道，“原本還想讓大軍在城中修整一夜，如今看來，卻是不方便了。”
明月霜不僅沒有客氣挽留，還理直氣壯地說，“留在城中，想必涼王和麾下的將士，也睡不安穩吧？城外的營帳不是還沒拆嗎？今晚不會下雨的。”
趙元睿：“……”
這逐客令也太明顯了。
不過也可以理解，要是涼州的城池之中，駐紮著一支紅巾軍的軍隊，他也要寢食難安的。再說，他還新接納了不少雲州的降將和軍隊，明月霜沒提，不代表她不知道。
反正該撈的好處都撈到了，秦霸的屍身也到手了，趙元睿也沒有非要留下的理由。
會麵一結束，他就安排麾下的將士們撤出燕城。
但也沒在城外留宿，而是打算連夜趕到附近一座被涼州攻占的城池。
畢竟，攻下燕城並不是結束。在燕城以北，還有好幾座原本隸屬於雲州，如今尚未被任何一方占據的城池。
短暫的修整之後，紅巾軍和涼州軍不約而同地開始進攻剩下的城市。
兩邊依舊保持著之前那種默契，主動繞過被對方看上的城市，非常友好地將雲州剩餘的地盤瓜分了。因為燕城已經被攻陷，連秦霸都死了，這些城池幾乎沒怎麼抵抗，還沒過年，這場攻燕之戰，就徹底落下帷幕。
不過，對於這場戰爭裡到底是紅巾軍占了優勢，還是涼州軍更勝一籌，外界的評價並不一致。
有人覺得紅巾軍占了燕城，所得更多。也有人認為秦霸的屍身都在趙元睿手中，明顯是他占了上風。這個話題，甚至還一度在各地的報紙上，引發了頗為熱烈的討論。
以至於負責出版相關工作的魏錦，不得不找到明月霜，詢問她對這件事的態度，以及她們紅巾軍的報紙該如何表態。
“唔……”明月霜雙手撐著桌麵，將下巴壓在交錯的手指上，沉思片刻，才說，“這樣吧，你們《洛京時報》出一期專題報紙，梳理一下整個戰爭的過程和紅巾軍的戰績。對了，也可以采訪一下當事人，刊登一些在戰爭期間發生的事跡，士兵的，將領的，普通人的，甚至秦霸後宮嬪妃的……都可以。”
這種事情，沒必要吹捧，但也沒必要謙虛嘛！
“這……一張報紙隻怕放不下。”魏錦說。
明月霜笑了，“一張放不下就多弄幾張，既然是一個專題，就當成一本書來運營就是。”
“我明白了！”魏錦鄭重地應下，腳下生風地出去了。
……
在紅巾軍的《洛京時報·伐燕主題專刊》正式出版，並引起熱議時，涼州那邊，趙元睿也正式將秦霸的頭顱傳首天下，然後祭告天地和大黎皇室，表示自己已經除掉了罪臣秦霸。
之後就是非常套路的那些流程了：涼州境內出現各種祥瑞，大臣上書哭求趙元睿登基，最終選定良辰吉日，趙元睿正式即皇帝位，定國號大涼，改元天狩。
“天狩。”明月霜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笑道，“趙元睿野心不小啊！”
“沒有野心，又怎麼會在這時候登基？”上官婉兒說。
客觀地說，現在天下最強的勢力應該是紅巾軍。
而且她們還占據了最中心洛州，不管哪一方勢力，想要擴張地盤，如今都繞不過她們了。
趙元睿沒有趕上秦霸和溫靖登基的那一場東風，如今天下大勢已定，他在涼州處於弱勢的情況下，依然決定要稱帝，便可知他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