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知道明將軍運籌帷幄、胸懷天下, 今日一見,仍舊叫人慚愧啊!”姬長恩十分感慨。
他沒想到,明月霜等待的所謂“時機”, 竟然是這樣的。
並非天賜, 乃是自主。
尤其是炸掉江心巨石這一點, 當真是想人所不敢想,為人所不能為也。
叫人想不服氣都不行。
到底也是一州之主,他隻需略一思量, 就知道明月霜建這支水師,並不全然是因為楚州, 而是放眼天下。而這份籌謀, 是從兩年前就開始的。
如此眼光、隱忍和手段,讓姬長恩確信, 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
若不然,現在焦頭爛額的,就該是自己了。
如今楚州雖然還有些許亂象,但大局已定,他的心似乎也跟著定了下來,不再為已經過去的事而嗟歎, 開始期待起未來。
這麼想著,他不由看向竇娥,有些期待地問,“不知主公尊駕是否也會到此?”
這就乾脆利落地改口了。
如果可以,他當然是希望明月霜也能到楚州走一趟。哪怕什麼都不做,隻是看一看,於楚州也隻有好處,若是能再將楚州納入紅巾軍未來的規劃之中, 他便再無遺憾了。
竇娥一聽這話,麵色頓時有些古怪,“咳……短時間內,主公恐怕是不會來了。”
誰叫明月霜暈船呢?這條最簡短迅捷的路不好走,從陸路繞過來就太費功夫了,短時間內是不會有這項行程安排的。
見姬長恩目露失望,她又安慰說,“姬公不必憂心,將來總有機會的。你不知道,若非是俗務纏身,咱們主公是很喜歡到處走走看看的,待天下大定之日,以楚州的山水清麗、人文秀致,又是水網稠密、物產豐富之地,還愁主公不想來嗎?”
姬長恩改了口,竇娥便也隨之改口,語氣也親近,張口就是“咱們”,儼然已經將他視作自己人。
“那倒也是。”提起楚州的好處,姬長恩也不由得露出了幾分自豪之色,笑了起來,想了想,又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如今本來也該是先由我率領眾人去洛京拜見主公的。”
從之前幾個州的經驗來看,歸降之後,他們都會解了職務、長居洛京,姬長恩自然也不例外。
他如此自覺,竇娥待他自然也更客氣了。
他是個好人,還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人,眼睛裡也看得進天下和百姓。這樣的人,縱然是明月霜,也會高看幾分。
紅曆五年二月初一日,姬長恩正式對外宣布了楚州加入紅巾軍之事,並主動移交了一切權力,乾脆利落地完成了交接儀式,功成身退。
從此以後,楚州就是紅巾軍的一部分了。
楚州的日子不算難過,但普通人也不過勉強糊口而已。一亂起來,百姓們便陷入惶恐不安之中,聽說紅巾軍來了,更是人人翹首以盼。
如今天下還有誰不知道紅巾軍的日子好過麼?但凡舍得拋棄故土,又能想到辦法的人,都會設法偷溜到紅巾軍的地盤上去。
那些去不了的,偶爾也難免想想“紅巾軍要是能打過來就好了”這種念頭。
如今紅巾軍真的打過來了,大部分人都沒有什麼抵抗之誌,所以才會有這般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之勢。如今連姬長恩本人都已經表態,剩下那幾塊仍在負隅頑抗的地方,自然也堅持不了多久。
很快,楚州全境便都被攻下,姬長澤等幾位反叛之人,也被石香姑命人捆了,押到姬長恩麵前。
這些人倒也能屈能伸,一個個都對著姬長恩哭訴起來,求他網開一麵。
姬長恩看了他們良久,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求情,而是歎道,“如今楚州的事,已不是我做主,按照紅巾軍的規矩和律法來辦便是。”
他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
姬長恩不知道自己開口求情,明月霜是否會給這個麵子,更不知道若是當真成功了,這些人會不會像他們此刻許諾的那樣老實,他本就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不敢賭。
哪怕隻有一個人作惡,也可能會影響到明月霜以及紅巾軍眾人對楚州的印象,從而影響到楚州人的風評和待遇。
於是石香姑就按照紅巾軍的規矩,搞了個公審大會。而這些人,沒有一個經得起細查的,他們自己、家人、族人和姻親,在楚州糾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能乾的壞事幾乎都乾過,可謂是惡行斑斑、罄竹難書。
順著這些人往下查,整個楚州都被徹底地整改了一番,風氣為之一新的同時,各項政策也隨之落實了下去。
不過這些已經跟姬長恩沒什麼關係了,這時,他已經跟著竇娥來到洛京,再次見到了明月霜。
因為變亂,楚州幾乎沒什麼跟紅巾軍談條件的機會,但明月霜待他們這一行人,卻頗為優容,特意命人幫著他們在洛京安頓下來,還跟姬長恩長談數次。
沒有了身份的限製,她們能說的話題就更多了。
說大黎,說天下,說局勢……說得多了,姬長恩便也漸漸放開了心懷,覺得自己的遭遇,算不得什麼了。古往今來,這樣的事從來沒有少過,以前有,現在有,以後……
“以後也還會有嗎?”姬長恩頗有些困惑地問,“難道這種事,就沒有個法子徹底解決?”
現在再提起這件事來,他已經不怎麼傷心了,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去思考。
背主、投敵、反叛……這樣的事,在最近這幾十年內,實在是發生得太多了。身居人下的時候,手握大權就蠢蠢欲動想要噬主,等自己成功上位,又會被下一個野心勃勃之輩取代,形成了一種十分令人諷刺的循環。
姬長恩一度以為,那是因為這些人的品德有問題。
如秦霸那樣的人,出身草莽、不知禮教、自私狹隘、殘暴刻薄,會走上這樣的道路,也不稀奇。
所以他始終覺得,自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是個仁愛的主上,對下一向寬和,而他們楚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始終保持著上下和睦、其樂融融的表象。
儘管後來姬長恩也知道了,表象隻是表象,內裡並非如此。
但他還是無法想象,竟然會有這麼多人背離他的意誌。
雖然這場兵變,在紅巾軍的鎮壓下,顯得更像是一場虎頭蛇尾的胡鬨,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嚴重的後果,但還是給姬長恩帶來了不小的震動。
也讓他忍不住生出了幾分茫然。
難道是我還不夠好嗎?還是我對他們不夠好?為什麼聖人推崇的道德仁義,在這片土地上延綿了上千年的治世良方,卻根本解決不了這樣的困局?
這個疑問存在他心裡很久了,怎麼都想不通,如今就想借機問問明月霜的看法。
而明月霜也沒有讓他失望,給出了答案,“製度的缺陷,妄想用情義和道德來約束和彌補,怎麼可能成功?”
“製度的缺陷?”姬長恩一怔。
他很少從這樣的高度去看待事情,但是對於這些詞語,倒是不算陌生——紅巾軍的報紙,天下還有人沒看過嗎?
“是啊。”明月霜說,“這是中央集權和地方勢力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朝廷和藩鎮如此,皇室與世家如此,藩鎮與部將,又何嘗不是如此?
俗話說,“心懷利器,殺心自起。”
在武力操於人手的時候,就等於是上位者失去了主動權,想要靠仁義道德,或者恩情關係來維係彼此之間的和平,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姬長恩聞言,若有所思,“那難道要將軍隊收歸中央嗎?”
光是想想,他自己就覺得那樣做太荒唐了。
眾所周知,軍隊是用來戍邊的——西州也好,楚州也罷,亦或是北邊的涼州、雲州,南邊的江州,這些藩鎮之所以是強藩,那都是為國戍守,一仗一仗打出來的。
所以也難怪他們恃功而驕,畢竟這都是自家用命拚來的。
但若將軍隊收歸中央,邊境又的安寧又如何維係?失去了四麵的屏障,那中央朝廷的安穩也無從談起。
如果僅僅隻將編製放在中央,軍隊仍然在地方,那就不過是一紙空文。
“姬公見事極明。”明月霜說,“這樣的辦法,不過是飲鴆止渴。”
盛世大唐結束之後,後來的宋明吸取它的經驗,都采取了相同的“重文輕武”政策,而它們的結局,也是殊途同歸——
從此以後,因為中央集權,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出現魏晉南北朝和五代十國這種長期分裂、各自為君的局麵。即便王朝更替,也會迅速一統。但與此同時,被打壓到極致的軍隊,也無力應對草原異族的鐵蹄。
兩次中原皇帝被草原民族俘虜,兩次少數民族入主中原,都發生在這一時期。
強固然不能江山永固,弱自然更是自尋死路。
“重武輕文,會因為內部分裂而亡國。重文輕武,又會因為外部憂患而亡國。難道就沒有一個辦法,能平衡這文武之道嗎?”姬長恩沒有經曆過明月霜所說的這些曆史,僅僅隻是聽到她說出的假設,就讓他忍不住著急起來,身體微微前傾,有些急切地追問。
明月霜笑了,“一家一姓的王朝,還想千秋萬代嗎?”
姬長恩又是一怔。
紅巾軍……紅巾軍當然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一家一姓的王朝都不一樣。即使姬長恩還沒有看到她們的結局,但是這話從明月霜口中說出來,還是十分可信。
她們在走另外一條路。
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
其實這一點,從一開始紅巾軍出現的時候,所有人就都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