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地處南方, 冬季相較北方更溫暖一些,但數九寒天,縱然穿上棉衣,風一吹人也會被凍僵。
但這處小小的工地, 卻仍是乾得熱火朝天, 甚至不少人都熱得脫掉了外麵厚厚的棉外套,隻著夾襖, 以便行動。眾人喊著統一的號子, 在工頭的指揮下, 完成各自手中的工作。
眼看天色過午, 那邊負責爐灶的工人過來,放開嗓子喊道,“開飯了!”
一聲小小的歡呼聲響起,眾人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 一邊擦汗一邊招呼著相熟的人,大步往吃飯的地方走。
工人們忙碌了一上午, 本就已經饑腸轆轆,再聞到食物那股特彆的香氣, 更是一刻都忍不得了。他們排著隊打了飯菜,再找個地方坐下,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但也有零星幾個不著急的, 落在後麵。
康靖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習慣與人去擠, 每天都是最後一個去吃飯的。等他拿到飯的時候, 動作快的人已經吃完了。他吃起飯來又是細嚼慢咽, 與周圍其他人大不相同,因此雖然來了好些日子,卻沒有什麼交好的人, 總是獨來獨往。
好在飯菜都是依著人頭數做的,打飯的人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顛勺功夫,保證每個人碗中的分量都差不離,肉片的數量也一樣,所以早晚去得並沒有分彆。
晚了的人還能額外得一勺菜湯,拌飯吃很香。
就這一點,是康靖最佩服紅巾軍的,她們在吃上實在肯下功夫。
若是放在彆處,官府征了百姓來服役,又是在荒郊野外做工,那通常都是吃乾糧湊數的,能有一口熱水喝就很不錯了,有些地方的官府,甚至連乾糧都要百姓自帶呢!
但紅巾軍這裡,卻是每天都有人不辭辛苦地送了新鮮的肉菜過來,每頓飯兩葷兩素,主食還管夠,吃飽為止。
更不用說,他們還能按日領到豐厚的工錢。
所以這份築路的工作雖然辛苦,但也有很多人搶著要來呢。最終被選上的,都是像康靖這般高大健壯,有一把子力氣的壯勞力。
讓康靖有些意外的是,女人的比例竟也不少。
世人都說女子柔弱無力,所以要她們閉守閨門之中,以貞靜嫻淑為要。直到紅巾軍橫空出世,所有人才發現,原來女人當兵也可,做官也可,如今做這樣的壯勞力,自然亦無不可。
腦海裡轉著這些紛亂的念頭,康靖拿了飯盒排在隊尾。
輪到他時,飯菜都隻剩一個盆地了,打飯的人便一股腦兒都裝進了他的飯盆裡,分量比平常更多。康靖的胃口本就比一般人大,因此也不推拒,道了謝,便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慢慢吃飯。
也不是沒有人想跟他搭話,但他實在太沉默寡言,人家什麼都問不出來,漸漸也不理會了。
康靖慢條斯理地吃完飯,將餐具交還,走回工地,正準備繼續乾活,就被小組長拉住了,“你可算吃完飯了,上頭叫你呢。”
“叫我?”康靖一愣,“做什麼?”
“這我哪裡曉得。”小組長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說,“也不止叫你一個,想必不是壞事。”
康靖點點頭,道了謝,轉身大步往外走。
所謂的“上頭”,指的其實就是負責督工的女兵小隊。這支小隊總共十個人,負責這個工地各項事務的管理與監督,得空的時候也會跟著大夥兒一起乾活,所以人麵都是很熟悉的。
康靖到了這邊,發現果然不止自己一個,另外還有兩男兩女。
“人都齊了。”女兵小隊長拍了拍手,示意眾人看向自己,“你們都是年輕力壯、勤勞肯乾,又沒有家庭負累的,這些表現,我都看在眼裡。今天叫你們來,是有一份工想薦你們去。但具體要不要去,還是你們自己拿主意。”
康靖聽到挑選她們的三個標準,心裡已經有了猜想,但聽到小隊長說出這份工作的內容,還是吃了一驚。
原來是紅巾軍要招募一批人,前往一座剛剛被水師發現的海島開荒!
康靖來到楚州的時候,是聽說紅巾軍的水師已經到了羊城,在那邊駐紮下來,還修建了新的船塢。不想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她們居然都出海回來了,還找到了一座海島。
要開發海島,光靠軍隊當然是不夠的,必須要有足夠的人口。
以往的曆朝曆代,像這種開荒工作,通常都是將犯人充軍發配過去,叫他們做苦力。這些犯人拖家帶口地過去,在當地紮下根來,漸漸的蠻荒也就有了人氣。
紅巾軍的犯人,聽說都被送去挖礦了,所以才要從外麵招募吧?
不過,看他們現在就知道了,所謂的對外招募,其實也是有篩選標準的。
優先從現有的工人裡選擇年輕力壯,能吃得了苦,又沒有父母家人負累的工人,到了那邊,管理起來自然更加方便,畢竟這樣的人,平時也習慣了被管束,不容易橫生枝節。
不過憑本心來說,這份工作雖然辛苦,回報也確實很高。
按照小隊長的說法,他們隻要報名,就能拿到一筆安家費。到了那邊,能拿到的工錢也比這個工地更高。等修好房子、開出土地,還能免費分房分地。
雖然地方偏遠些,而且往來十分不便,但對於想要乾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來說,確實是個不錯的去處。
所以被叫來的五個人,連同康靖在內,全都點頭答應了。
康靖想得比彆人多。
他最開始到工地來做工,除了賺旅費之外,也是因為這條路是往山裡修的,據說會把好幾個洞蠻山民的寨子串聯起來,方便他們出山。
曆朝曆代,楚州的官府管理這些山民洞蠻,都是儘可能地讓他們老實待在山上,不要惹事、不要打仗。若是能交點稅最好,不能,願意在名義上臣服中原朝廷,也算一項政績。
有些野心勃勃的官員和將領,會從山民中招募一些凶悍的私兵為自己征戰,但也不會讓他們將家眷帶出來。
總之,是既要用,又要防。
紅巾軍一來,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把路通進山裡!
難怪那些山民洞蠻們都肯歸心,不到一年的功夫,都被她們收服了。
對於紅巾軍,康靖現在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了。他能想到的地方,她們想到了,他想不到的地方,她們也做到了。在紅巾軍治下,哪怕是一個小小工地,生活也是豐足的,還有什麼可挑剔?
但紅巾軍再好,康靖也很難在這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不像姬長恩,年紀大了,又沒有太多的野心和抱負,在洛京城裡做個安穩的富貴閒人,就很高興。康靖才二十出頭,正是最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的時候,有壯誌、有雄心、有能力,卻偏偏沒有地方能施展。
其實要說所有歸附的人、尤其是男人,在紅巾軍的地盤上,就完全沒有了施展的餘地,那當然也不是。
紅巾軍的公務人員一直都是公開招考,隻要的確有才華,能考上,也不會有人無故打壓。從前的鳳州、華州、淮州、徐州、齊州等地,就有不少仕宦子弟考取了。
這也是江州那些大族願意把年輕人送到紅巾軍的根本原因。
隻不過,不管出身如何、才能如何,都隻能從底層做起。
這個底層,不是大黎給進士賜官的縣令或者縣尉,做的是原本的小吏所做的工作。
在一些世家子弟眼中,這都稱不上是濁官,而是下流俗吏了,他們是放不下身份和架子去做這樣的工作的,所以才覺得在紅巾軍沒有出頭之日。尤其是那些已經享受過高官顯爵的年長者,就更拉不下這個臉了。
子侄輩還能說去曆練打磨一下,他們自己卻是絕無可能低頭去考試的。
偏偏紅巾軍沒有額外加封的規矩,他們便沒了上進的捷徑。
這是文官,雖然他們不願意走,但至少還有一條路。武將在紅巾軍,那才是真的無路可走。
紅巾軍的士兵以女兵為主,男兵數量十分稀少。所以晉升上去的將領,自然也都是女性。更不用說,最頂上還有秦良玉、穆桂英這樣的大將壓著。
似康靖這樣行伍出身,本人已經做到將領級彆的,紅巾軍根本沒有他們的位置。
康靖這段時日在外麵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始終沒有找到自家的出路。
經商他是不會的,工人也不能做一輩子,回去種地他習慣不了……康靖一度還想過要買一塊地,挖池塘養魚,但略一考察他就發現,紅巾軍對這種民生行業,實行的是分配製,如今已經差不多飽和了。
但是現在,擺在他麵前的,無疑就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雖然不知道紅巾軍要在這座海島上做什麼,但既然特意招募人過去開發,那島上就必然有她們想要的東西,以後的發展不會差了。
而且到了那邊,百廢待興,事事都要人去做,出頭的機會也多。
最重要的是,在這件事上,紅巾軍似乎並不介意他的出身——彆看康靖在紅巾軍境內到處亂跑,如今還跑到工地上來,周圍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來曆,但康靖覺得,麵前這位紅巾軍的小隊長,應該知道他的身份。
紅巾軍對戶籍的管理比任何一個朝代都更嚴格,她們雖然不禁止人口流動,但對於身份的驗證與管控,始終沒有放鬆。
那種在某地犯了事,換個身份去到另一個地方,就能重新做人的事,在紅巾軍的地盤上是不存在的。
“限製之下的自由”,這是《洛京時報》上一篇文章評價紅巾軍治下的百姓生活時用過的詞,來到紅巾軍的地盤之後,康靖對它的體會一日比一日更深。
但現在,小隊長在明知道他的身份的情況下,還要舉薦他去做這份工作,也就意味著,到了海島上,他就不再受到出身的限製了。
儘管還不知道去了那裡能做什麼,但康靖還是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第二天,他們這些人就離開了工地,帶著行李和家當來到碼頭。
他們會從這裡一路乘船出海,沿路捎上其他地方被選中的人。所以上船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組,不管是在船上還是將來到了島上,管理都是以小組為單位進行的。
康靖一聽,便立刻在其他人還猶豫時,主動站出來擔當了組長的位置。
等船到羊城,準備換乘海船時,他手底下已經有了二十幾個組員,而且都是他自己親自接觸、挑選出來的。
說來也怪,他從小在楚州節度使府長大,十幾歲就入伍,進去就是百夫長,領著一支隊伍,當時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如今領著二十幾個人,反倒從中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在羊城過年時,康靖見到了千裡迢迢趕來見他的義父姬長恩。
紅巾軍有專門的驛遞機構,也承接民間的書信、包裹收發工作,所以康靖出門在外,也經常給家裡寫信。隻是他行蹤不定,沒法收到回信。但他也沒想到,姬長恩會親自到羊城來。
父子兩個彆後重逢,又是心結已解,本該大醉一場,但是紅巾軍禁酒,姬長恩隻好領著義子去了飯館,叫了一桌子的肉菜,大吃一頓。
幾日之後,他將康靖送上了船。
這是一個晴天,朗日高懸、天高海闊,前方一片波平。
……
紅曆六年,五月。
麥收剛剛結束,黃澄澄的麥子收進了倉庫,人們臉上便始終洋溢著歡快的笑意。
怎麼能不高興?
大黎也才沒了幾年,百姓們都還記得,從前這裡還是大黎的青州節度使治下時,地裡的莊稼收上來,差不多有五成要被交上去。
單說田稅,其實是沒有那麼高的,雖然比不得紅巾軍的十稅一,但也就是十稅二左右,但除了田稅,還有人頭稅和其他攤牌的雜稅,林林總總一加,就這麼多了。
風調雨順的時節,日子倒也勉強過得下去,雖說吃不太飽,但也餓不死人,一家人忙活一年,緊巴巴的也活下來了。
但旱災一來,地裡沒了出產,稅卻還要照交,這日子還怎麼過?
死的死,逃的逃,那幾年,青州人口銳減了許多。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卻又先後被雲州、江州占去,他們搜刮得比大黎的朝廷更狠,日子仍是不能過。
若不然,青州也不會州州縣縣都有人舉旗起義、家家戶戶都有人參加義軍。
現在好了,起義軍學的是紅巾軍,說十稅一,就當真隻收這麼多,沒有攤牌,沒有孝敬,也沒有例捐,地裡收上來的莊稼,九成都能自個兒留下!
即使是最吝嗇最儉省的人家,現在也敢將麩皮篩出來,做一頓暄軟香甜的白麵饅頭吃。
這也有個道理——雖然起義軍是當真有道義,但是這樣的日子究竟能不能長久?沒有人知道。這幾年來的災荒與戰亂,已經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失去了對未來的判斷與期許。把家裡的糧食存著,萬一又亂起來,也是保不住的,倒不如現在自己吃了,至少混個肚飽。
人吃得飽,臉上的精神也好,連走路似乎都帶著風。
卓芳跟宋遊並排走在人群之中,看到他們臉上的笑意,自己也跟著笑起來,“我以前讀書,上麵寫到國計民生,總難以領會。如今親眼見過了,才曉得生計艱難。好在我們這裡的日子,總算是在慢慢變好。”
卓芳當初是趕鴨子上架,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能做到什麼程度,中途很多次都覺得無法再堅持下去,但咬牙挺過來了,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至少,她沒有辜負那些選擇跟隨自己的人。
“會越來越好的。”宋遊也笑。
卓芳說,“我的能力便隻有這些了,若要越來越好,恐怕要等青州加入紅巾軍之後了。”
對於徹底加入紅巾軍這件事,一開始的時候,卓芳心裡還有各種各樣的顧慮。紅巾軍會不會是在騙自己?她們的日子真有說的那麼好嗎?她們真的能對我們青州人一視同仁嗎?想來想去,頭都想大了。
但是隨著宋遊一次又一次拒絕她,總說“時機未到”,卓芳再說起這種話,反倒越來越坦然了,張口就來。
她本以為,今天也會收到一句“時機未到”,誰知宋遊開口,說的卻是,“快了。”
卓芳一怔,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抓住宋遊的手,問道,“當真?”
“我豈會用這樣的事說笑?”宋遊反問。
卓芳聞言,慢慢笑了起來。
她心裡仍然是喜悅的,但已經可以控製住自己,又說,“是啊,這不是能說笑的事,況且你一向是說話算話的。”
但她也知道,機會是自己掙來的,要加入紅巾軍,不是口頭上說說就行的,必須要拿出行動來。於是立刻拉著宋遊,回了住處,召集手下的部將們商議大計。
對於接下來的規劃,宋遊沒有隱瞞過他們,甚至是一早就對眾人說清楚了的。
紅巾軍意在江州,但江州人給明月霜戴了不少高帽子,說紅巾軍沒有不義之師,行動必定要講大義名分。既然如此,紅巾軍就給他們大義名分。
青州的百姓,不堪南黎朝廷的搜刮與壓迫,舉起了義旗,這大義不論拿到哪裡,都是挑不出錯的。
等這支義軍打進江州,在公開宣布他們是在紅巾軍的影響下行動,願意歸附紅巾軍,這名分自然也足足的。
這一年來,她們在紅巾軍的支援下,發展十分迅速,已經積蓄起了無數的錢糧和物資,足夠支撐一場大戰,接下來自然就該跟江州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