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夜晚, 徐長生將人群分成了幾批,平時照顧打碎玻璃瓶的小少爺的人,今天晚上和小少爺接觸過的人, 剩下的人又是一批。
徐長生將他們分成了三堆,互不接觸, 這看上去有些不人道,就像將人當成了物品,有的人甚至因此產生了一些心理陰影。
但有什麼辦法?讓他們混在一起,危險性更重。
崔家的人早已經失去了方寸,特彆是崔重, 幾番三次來詢問徐長生,他家小兒子到底是不是已經感染了天花。
徐長生也隻能回答一個字, “等。”
天花初期和感冒發燒其實是差不多的, 隻有等病人身體上是否出現膿包水痘等才能最終確認。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情也得準備, 讓崔府將三批次的人分彆安排住處, 然後就是全府上下進行大消毒。
消毒要用到大量的酒精和醋, 徐長生隻是說了一句, 崔重根本就沒有廢話,自行將花費全部攬在了身上, 這關係到他崔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如此。
隻不過, 崔府的人肯定是出不去的, 隻能讓外麵的人將這些東西送來府邸門口, 徐長生等再去門口取,外麵的人也被命令不能擅自靠近府邸。
還好的是河南道就有徐家超市,有大量的酒精和醋的存貨,不過也得等天亮才買得到。
府內人心惶惶,那種驚恐和壓抑幾乎出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特彆是那些冤枉到極點的賓客們,因為情緒不穩定,多少會出現指責崔家的人,搶什麼不好,居然搶這魔鬼,要是因此天花爆發,崔家將永遠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崔家的人本來就處於天花的恐懼中,再加上賓客的指責,內心的掙紮恐怕也隻有他們自己明白,幾乎人人以淚洗麵。
徐長生一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現在就一個人,也沒有時間去安撫這些人的心情,對走出來的溫老太醫問道,“診斷得怎麼樣?”
溫老太醫陰沉著臉,“現在情況還不能百分百確認,但以我的經驗,十有**……”
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崔重就滿臉煞白的蹬蹬蹬倒退了好幾步,他們崔家完了,眼睛拚命地看向徐長生,“徐家子,他們都傳言你是仙人轉世,是仙宮之主……”
人在絕望的時候,居然這麼輕易的就向曾經的敵人低頭了。
徐長生其實並沒有什麼敵人身處絕境的快感,反而內心有些悲傷,人在麵對病魔的時候是如此弱小,看了看房間內那個躺在床上的小身體,生命何其無辜?
徐長生說道,“我……儘量。”
其實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在古代,天花的爆發,沒有一例不是屍橫遍野,十室九空的,哪怕他研究出了接種牛痘的方案,但它也僅僅是預防而已。
整個夜晚,都是崔家人哭哭啼啼的聲音,哪怕孔老先生安慰了一番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天還沒有亮,學生們就起來了,休息了一晚,他們的精神這才恢複了過來。
身穿白衣,口袋口罩,手上都是白手套,全副武裝的進入了崔府,哪怕他們都曾經接種過牛痘,但能小心一點是一點。
徐長生和溫老太醫也換上了衣服,溫老太醫對這身行頭也是熟悉的,當初在學院進出實驗室時就是這副武裝。
溫老太醫在給崔家那小少爺降溫,但每當體溫降下去,又會升上來。
一個降低體溫,堂堂太醫居然都無法做到,徐長生心底一沉,心裡大概有數了。
“讓外麵的人趕緊去買酒精和醋,如果能買到艾草更好,遠遠送在府外就行,到時候你們親自搬進來。”徐長生對學生們道。
“務必讓守衛阻止任何人靠近這裡。”
崔府所在的位置並不偏僻,發現崔府被包圍,肯定會有大批的人圍觀。
天一亮,徐長生所需要的藥品就到了,徐家超市開門是十分早的。
整個崔府都是煮醋和點燃艾草的味道,醋能殺菌,艾草能驅趕蚊蟲,蚊蟲也是天花傳播的一大途徑。
除此之外,徐長生還讓所有人將衣服給換了,用酒精清洗皮膚,這樣可以將病毒殺死。
大量的酒精,也虧得崔家財大氣粗,不然徐長生這次就虧大了。
一切都有序的進行著,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不好了,吳媽……吳媽病倒了。”
吳媽?那個照顧崔家小少爺的奶媽?
溫老太醫也低聲道,“崔家那小少爺身上開始出現水痘了,幾乎可以確診了。”
徐長生對學生說道,“立即隔離。”
整個崔府都是吳媽的叫喊聲,“我沒有被傳染,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哭天喊地的聲音,其他人麵色蒼白到了極點,他們很清楚,為什麼要將吳媽隔離起來,或許下一個就輪到他們了,那種大難臨頭的恐懼,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特彆是崔家的下人,幾乎哭成了一團。
崔重蒼白著臉,問道,“已經……已經確診了嗎?”
徐長生嗯了一聲,正準備說什麼,突然,外麵傳來吵鬨聲。
發生這麼大事,一大早,其他士族的人就發現郡守府的人包圍了崔家,這還得了?他們山東士族可都是同氣連枝的。
徐長生走了出去,外麵還有不少人在叫囂,“你們乾什麼攔住我們?你們是不是在乾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這裡可是山東士族府邸。”
“他們穿成這樣一身白,跟辦喪事一樣,古裡古怪的,肯定沒乾什麼好事,我們進去看看。”
“對對,崔府裡麵還有奇怪的味道傳出來,一定是在乾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徐長生沒好氣的走了出去,這種時候了,居然還來給他添亂,“各位,真想進來?那放你們進來就是。”
眾人一愣,然後嘴角都帶上了笑容,看看,果然沒有人敢阻攔他們山東士族。
正要邁步,徐長生的聲音繼續傳來,“到時候彆怪我沒有提醒你們,感染上天花可怪不得我。”
他一點也不擔心天花的事情被傳出去,反而要借助此事,讓河南道的百姓加快接種牛痘。
這看上去有些不人道,彆人崔家都發生這麼大事了,還要利用他們來宣傳接種牛痘,但這是讓河南道接受接種牛痘最快的方法,徐長生是沒有辦法完全保證,天花是不會傳染出去的,這麼說吧,哪怕是崔府飛出去的一隻蚊蟲,都有可能將天花帶出去,徐長生如何敢保證?
解決這一可怕後果的唯一辦法就是,提前完成河南道的接種牛痘,到時候哪怕天花真的被傳了出去,也能將傷害降低到最低。
所以在處理崔府的事情的同時,迫在眉睫的就是給河南道百姓接種牛痘。
但河南道的情況是,無一人願意接種牛痘,麵對這種情況,徐長生不得不將崔家的事情暴露出來,讓河南的百姓知道,現在的情況到底有多緊急。
原本邁步向崔府的人都愣住了,天花?“胡說八道,要真是天花,你們怎麼敢進入崔府,你們難道不怕死嗎?”
徐長生道,“進入府內的人,都是接種過牛痘的人,當然不怕天花。”
他得讓事情儘快傳出去。
徐長生嘴巴上雖然說著讓他們進來試試,但也不敢真讓他們進來,讓守衛攔住他們後,徐長生走進崔府,找到了崔重。
崔重現在跟老了幾十歲一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給抽走了。
徐長生說道,“崔家主,如今崔家的情況,你可清楚?”
崔重滿臉悲傷地點點頭,他清楚得很,且不說他們崔家能不能存活下來,就算活下來了,也必定將麵對世人的千夫所指,背上無儘罵名,畢竟是他崔家不顧阻擾,引得天花爆發啊,他們崔家是罪人,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哪怕同為山東士族,也不可能站在他們這一邊。
徐長生繼續道,“現在有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雖然不可能替崔家洗脫罪名,但如果你崔家還能有人活下來,至少還能有立足之地。”
崔重抬起了頭,都到這等絕望的地步了,他崔家哪裡還有什麼機會?
徐長生認真地看著崔重道,“我要你崔家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河南道所有人,幫助河南道百姓快速完成接種牛痘,度過這場危機。”
崔重驚訝地看向徐長生,事情的真相?哪怕不用他崔家出麵,徐長生也可以告知天下的。
徐長生繼續道,“我不是在幫你崔家,我隻是想讓河南道百姓儘快完成接種牛痘,避免災難發生而已。”
崔重的眼淚流了下來,這其實已經算是給了他們崔家一個機會了,“謝……謝謝。”
將功贖罪,這是他崔家唯一的機會,因為不如此的話,就算他們在天花中活了下來,他們崔家也……
徐長生又找上了孔老先生,然後三人向府外走去。
外麵的人還在將信將疑,“不可能是天花吧,怎麼可能是天花?”
“就算真接種牛痘了,難道就敢進去?”
這時,徐長生三人走了出來,外麵的人也安靜了下來,看著麵如枯槁的崔重,“崔家主你終於出來了,快給我們說清楚,是不是他們郡守府的人欺負到我們山東士族頭頂上來了,崔家主放心,我們山東士族同氣連枝,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
“是啊,我們山東士族雄踞一隅,靠的就算團結一致。”
說著,有些激動地就往裡麵走。
“且慢。”突然,崔重開口了,艱難地拱手道,“崔某先謝過各位的好意。”
眾人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崔重道,“諸位千萬不要進來,如今我崔府已經是有進無出,我……我崔家犯下彌天大禍,愧對山東各族,愧對河南道百姓……”
什麼?崔家主在說什麼?
崔重已經不管外麵的討論,而是徐徐道來,邊說邊眼淚縱橫,這都是他造的孽啊,他當初一聽接種牛痘之事是徐家子一手促成的,因為私怨,就用儘手段阻止,在百姓之中挑撥離間,還不知死活的搶了……
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崔重帶著悔恨的聲音,他真的是後悔了,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將崔家逼到了這個地步,“我崔重不該搶了溫老太醫裝有天花的容器,如今弄得崔府上下,天花爆發,害人害己,各位,趕緊回去讓家裡人接種牛痘吧,一定要快,不然我崔重將是曆史的罪人,死不足惜……”
嘩,震驚得一片大亂,崔家主到底在說什麼?他怎麼能說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來?他打開了裝有天花的容器,還讓崔府天花爆發?
驚恐得不知所措。
這時候,孔老先生也站了出來,“崔府內已經確認有人感染上了天花無疑,各位,災難將至,儘快安排家人接種牛痘吧,這是唯一避開災難的辦法了。”
孔老先生在河南道是十分有威望的,他這一說話,眾人這才知道,崔重剛才說的是真的。
“天花,我們河南道爆發天花了。”
刷刷刷,原本吵鬨的人,齊刷刷地向後倒退,都是驚恐,腦子中都是十室九空的場景,眼前平平無奇的崔府,也如同地獄一樣。
崔重現在也不關心這些人的眼神了,“我崔家難辭其咎,愧對河南道所有人,但煩請各位將接種牛痘才能躲避此次劫難的消息傳到所有河南道百姓耳中,崔重再次謝過。”
崔重的悲傷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的眼淚也做不得半點假。
這時候,徐長生站了出來,“各位,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河南道了結此事,接種牛痘將在郡守府進行,請各位務必帶上你們的家人到郡守府接種牛痘,我保證,凡是接種過牛痘之後,都不用擔心天花之害,大災當前,請務必齊心協力,一起戰勝災難。”
圍觀的人都走了,驚恐的逃竄。
徐長生相信,經過此事,消息很快就能傳遍整個河南道,這得多虧崔家主主動配合,要是他一口咬死不承認,這些人也不會這麼快相信。
徐長生看向崔重和孔老先生,“我們進去吧。”
正如徐長生所預料的那樣,消息以速不雷及之勢快速傳播,傳遍整個河南道,甚至其他大唐幾道。
“河南道山東崔家爆發天花了,還是崔家自己找死,將天花放了出來,這怎麼可能?”
“豈能有假,聽說崔家家主親自承認了,孔老先生也出來證明了,連陛下都派來欽差專門處理此事,現在整個崔府都已經被封鎖了,事實確鑿。”
“這……這可如何是好?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想要逃也逃不了啊。”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接種牛痘,崔家主,孔老先生,還有那欽差都說了,隻有接種牛痘,才能避開如此災難,請河南道百姓務必齊心協力,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抵擋接種牛痘了。”
生死攸關,哪怕以前抵製的人,也不可能心懷僥幸,臉色不好的向郡守府跑去,早知如此,當初就直接接種牛痘好了,明明是免費的,圖個心安也好啊,他們當初何苦來哉?現如今大家一起前去接種牛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輪得上。
此時,徐長生已經在讓他的學生全力培養接種牛痘的藥品了,實驗室就在崔家。
崔家已經被嚇破了膽,幾乎拿出所有積蓄,提供出來買牛等試驗必需品。
還好徐長生帶來了整個醫學院的學生,人多培養起接種牛痘用的病原體也快速了很多。
崔家就如同贖罪一樣,有求必應,估計他們也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錢財等都不過是身外之物。
但即便如此,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大麵積的發熱開始,昏迷嘔吐者越來越多。
原本有些驚恐得無法相信,抱有僥幸的人終於不得不麵對現實。
徐長生也不由得感歎,天花在古代根本就是最可怕的惡魔,哪怕他每天讓人消毒,每天保持隔離,還是阻止不了它的感染,也難怪所有人提起它都驚恐無比。
賓客中,痛苦流涕者不知道多少,像得了失心瘋一樣指著崔家的人痛罵的也有不少,但這什麼也改變不了。
崔家的人不僅要忍住病痛,還要忍住責罵,似乎都有一些麻木了。
溫老太醫找上了徐長生,“現在怎麼辦?根本控製不住,以天花的厲害程度,整個崔府恐怕……”
徐長生點點頭,“即便如此,我們也必須在接種牛痘的藥品做出來之前,將天花控製在崔府之中。”
說完,徐長生讓學生去告訴讓外麵圍住的守衛,讓他們再次遠遠退後。
守衛們也大概猜出來了什麼,驚恐得離得老遠,崔府在他們眼中,真的成了死地。
如此幾天,死亡開始出現,不可避免。
徐長生隻說了一句,“儘快火葬,他身前的所有衣物還有用具都一並燒了吧。”
土葬的條件已經不允許,而且土葬未必能隔絕天花的傳染。
雖然出現了死亡,但也讓人看到了希望,因為接種過牛痘的人,至今還無一人出現被感染的情況。
崔府現在是整個河南道都在關注的地方,消息一傳出,眾人也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早知如此,他們接受接種牛痘多好,也不用鬨到如此地步,到現在,郡守府已經人山人海,但……接種牛痘的藥品根本就還沒有到位。
周郡守已經返回郡守府主持大局了,在這麼下去情況恐怕都快失控了,每天都派人來詢問徐長生進度,其實徐長生比任何人都急,現在就像在跟時間賽跑一樣,必須要在天花爆發前給人接種牛痘。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崔府,看著那些一身白衣,在府內進進出出的人,他們的希望都在他們身上了。
終於,在越來越騷動的氣氛中,一箱箱藥品被抬出了崔府。
但更大的騷動被引發了,這些藥品誰先用誰後用?連周郡守都壓不住激動的人群了。
一時間,郡守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學生們也不敢給任何一個人接種牛痘,因為肯定會引起爭端。
徐長生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人性,不可否認有光彩奪目的一麵,但有時候也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
來傳消息的守衛急得團團轉,“這可如何是好?郡守府都給圍住了,他們根本不服任何人先使用那批藥物。”
性命攸關的事情,哪怕是平民,此時恐怕也不會服氣,躁動不已。
“在這麼下去,恐怕會引起民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