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朱繼聖和他的朝物夕拾來說,白天和晚上沒有太大的區彆,反正幾乎沒有客人——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其實他的店裡還是有幾位老主顧的,是幾個喜歡獵奇的年輕人,無論是吳哥窟的雕塑還是克裡特島的壁畫,全都略知一二,像是很博學的樣子,而且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現出自己不差錢的姿態。
不過他們實際上什麼也沒買,每次來店裡對著各種稀奇的物件愛不釋手,臨走前說這兩天手頭緊,信誓旦旦說下次來的時候會把相中的物件買走,請他一定為他們保留下來,等下次來的時候又似乎把承諾忘得乾乾淨淨,拿起其他物件讚不絕口,用手機一通狂拍,然後發到朋友圈,大概是把自己偽裝成擁有這些物件的土豪。
這就像是網絡上最近流行的那句話——還是你們窮逼懂生活,雖然買不起,可你們什麼都懂啊!
他並不在意他們買不買,每次他們來的時候總會一如往常地與他們談笑自若。
今天他們又來了,盤恒整整一下午之後,終於帶著滿足離開了。
古物店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他平時說話不多,每次他們來的時候,他就像是把一星期分量的話說儘了。
夕陽快落山了,小巷籠罩上一層灰暗的暮色,附近的民居飄來飯菜的香味。
“該吃飯了。”
他自語道,轉入後廚,用小燉鍋煮了一小鍋麵條。煮的同時他也沒閒著,切點肉末,打兩個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茹青蒜,過油勾芡,出鍋的時候再灑點蔥薑,滴幾滴香油,一份香噴噴而且極為正宗的鹵就打好了。
天氣有些熱,他上樓換了件薄衫,回來時坐在店堂裡享受打鹵麵的美味。
每次吃打鹵麵的時候,他的眼前仿佛就會浮現居住在首都時的生活,懷念但並不眷戀,因為老首都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就連老首都本身也被現代化的喧囂所淹沒,沒什麼可眷戀的。
他吃得很慢,細細咀嚼品味之後才會挑起下一筷子的麵送入嘴裡。
屏風後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出來玩吧,你害怕的東西已經走了。”他說道。
一隻黑頂、黑背、黑尾,除此之外一片雪白的波斯貓緊張地探頭張望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從屏風後走出來,眼睛如明燈般掃視店內,確認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
看到它這副樣子,他心生憐憫,同時也覺得歉疚。
在南方溫暖的地方度過嚴冬,他帶著它重返濱海市,它第一時間發現籠罩這裡的邪惡氣息並提出警示,也許在那時候他就應該果斷離開的,這樣就不會令它擔驚受怕這許多時日了。
“來,你也吃飯吧。”他把一個小碟子放在地上,碟子裡是切好的牛肉片,每片都薄如蟬翼,足見刀工。
他煮的麵條很少,隻有一小碗,即使吃得很慢,沒多久也見底了。
腹中隻有半飽,他卻不打算再吃,欣然站起來收拾碗筷。
“喵。”
波斯貓也吃完了牛肉,舔舔嘴,眼巴巴地盯著他,它同樣也沒吃飽,還想再吃一些。
“吃得差不多就行了,老祖宗有雲:節食以去病,節欲以延年。”他笑道,“我還想多活幾年,你也想多活幾年,對吧?”
波斯貓被他說服了,不再乞食,跳到桌子上安靜地趴下。
他很快洗完碗,把手擦乾淨,也坐回桌子旁,拿起手機,查閱未讀信息。彆看他年紀大了,但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依舊很強,手機裡安裝的眾多app可以證明這點。
良久之後,他麵色凝重地放下手機。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外麵天色更加黑暗。
桌子上擺著一份過期的報紙,頭版頭條正是他寫的那份《十批網絡文學》,在發表之前他已經讀過n遍,屢次斟酌措辭和語氣,但終稿依然無法令他完全滿意。
“還是有些倉促,如果時間再多一些就好了,你說是吧?”他輕輕一歎,拿起報紙,第n+1遍審視自己的文章。
這是一篇戰鬥的檄文,吹響了傳統文學批評界對網絡文學鞭撻的號角。不出所料,短短幾天之內,他的門生故舊紛紛發表文章應和,有的是發表在紙媒,有的是發表在微博、個人公眾號等新媒體,以極快的速度將話題送上熱搜。
這些文章裡,大部分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這一邊,也有少部分暫時騎牆觀望形勢,說一些模棱兩可的片湯話,大概是覺得不發言不合適,發言又不想得罪任何一邊。還有人則是拉偏架,表麵上各打五十大板,但實際上還是偏向於他。
不過,也有一些文章則明確地表達了對網絡文學的支持態度,這些文章的作者他大都不認識,可能是近年來冒出來年輕新秀,不過他們的聲音還是太微弱了,在論資排輩嚴重的文學界無足輕重。
“保初節易,保晚節難。想不到我偌大年紀還會趟這個混水。”他搖頭,胸口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悶感。
他這篇文章寫得太倉促了,很大程度上是憑對網絡文學道聽途說的印象寫的,他知道自己應該讀完自己要批判的網絡再寫,這樣寫起來更加有針對性,更加問心無愧。
但是,他不僅吃飯慢,讀書也慢,喜歡逐字逐句地揣摩。以這樣的速度想讀完動輒數百萬字的網絡,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何況他在文章中列舉了十來本網絡,加起來有數千萬字之多。
讀書譬如飲食,從容咀嚼,其味必長;大嚼大咀,終不知味也。
慢讀書,慢吃飯,這是家訓,不能違。
雖然僅僅是淺嘗輒止,但他還是從網絡裡看出一點,就是毫無營養,像是方便麵一樣的快餐。
詩書不可不讀,禮義不可不知,子孫不可不教。
現在的孩子們讀網絡而不去讀詩書、學禮義,譬若整日以方便麵為食,長久下去,勢必營養不良、身體孱弱,又怎能誌在聖賢、心存君國?
所以,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隻是因為淺嘗輒止而有些忐忑而已。
他又看了看外麵,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了,下班的高峰期已經過去,本來就僻靜的小巷裡更加冷清。
“好啦,該打烊了,關門睡覺。”他放下報紙站起來。
對絕大部分城市居民來說,這麼早睡覺實在太早了,上班族還在吃晚飯,學生黨打開書本開始寫作業,很多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
入夜就睡覺,天色蒙蒙亮就起床讀書,這是祖訓,也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除非要事纏身,從來不曾更改。
波斯貓在他讀報時本來一直趴在桌子上打盹,這時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耳朵一動,警惕地站起來,眼睛一閃一閃緊盯外麵的黑暗。
“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