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雙手高舉交叉,讓掃帚緊貼自己的背部,整個人以箭矢形狀倒墜入海。整個世界顛倒過來,獵獵海風擊打在她頭頂,吹得長發向上繃直;隻有星空更絢爛,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那片星星。
她往邊上瞟了一眼,餘光裡看見石無患騎著葫蘆,奮力向下俯衝。
“你看,你比我慢吧。”謝蘊昭想打哈欠,但被下墜的勢頭給壓了回去,隻能跟石無患閒聊,“哎,你見過火箭嗎?”
“火……箭?”
為了節省靈力,他們都沒有用靈力傳遞聲音;話語被風扯裂,往四麵八方飛去。
“差不多就是我這個形狀啦……就是應該比我更快。是叫擬態學還是仿生學,還是兩個都不是?嗐,忘了。”
在日日夜夜的靈氣吐納中,修士的軀體強度已經遠遠超過凡人想象。但即便如此,第二境的修士以最大速度從千尺高的懸崖上跳下,心臟也應當略有不適。
應當。不過。
謝蘊昭閉上眼,聽著心臟緩慢平穩的跳動聲,還有越來越接近的海浪聲。如果普通第二境修士的軀體是被靈力強化了一百次,那她就是一萬次。
墜落比賽以距離海麵最近者為勝,而計算的起點則修士停止下落的一刹那、海浪與軀體最前一部分的距離。如果太早停下,就容易輸;如果貪圖勝利,被一個巨浪卷進海裡,便有性命危險。
“天天跟著師父吃好喝好,偶爾冒冒險……也不賴嘛。”
千尺墜落。發藍的海霧裡劃出兩道人影,如流星先後墜海。
石無患沉著臉,隻有他能看見的玉簡閃著微光。那太極圖上盤腿而坐的道人像是感受到什麼;一直保持垂目閉眼狀態的虛幻人影,刹那間好似抬起眼,卻是看了一眼……謝蘊昭的方向?
石無患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但他忍著心靈上的衝擊,在玉簡的幫助下進一步催動飛行器,矮身準備俯衝超過對手。
恰在此時,他麵前金光連閃,竟是張開了一張火焰縱橫的大網!
“謝蘊昭,你竟然用‘火障法’!”石無患咬牙,“卑鄙!”
謝蘊昭的聲音清晰傳來:“本來也沒規定不能乾擾對手嘛……隻要靈力足夠就可以,不是嗎。”
竟還有點幸災樂禍。
順手還又甩了個火焰網出來。
石無患手指扣緊了葫蘆。她的飛行器並不是什麼上好法器,能飛這麼快,靈力消耗必然也大,卻還能連用兩個法術,還有餘力將聲音傳遞過來……
這些天之驕子的靈力,果然如此深厚嗎?
既然如此……
腦海中的道人抬起手指,往前一指。
火焰網悉數破碎。
翠玉葫蘆像被無形大手推動,狠狠往前衝去!
前方不遠,她“咦”了一聲。
眨眼之間,翠玉葫蘆趕上麥稈色的大掃帚。石無患默然冷笑,正想反過來也給她使個絆子……
那個倒立的女修看過來。被烏黑長發遮了小半邊的臉龐比海浪更白,看似清雅,眉眼偏又著一點濃麗顏色,恰如雪中紅梅一點春;她勾唇看他,還是不正經的懶散樣,倒映著繁星光輝的眼睛卻又顯得興味盎然。當初他是怎麼覺得她相貌一般的?
分明一閃即逝的刹那,卻又像凝固成了記憶裡的長久定格。
……算了。
大海已經近在咫尺,海浪前赴後繼地擊打出雷鳴般的聲響。
海浪隨風,有大致規律可循。兩人都是找好了海浪起伏的間隙,打算爭一個最低點刹停,但忽然地……
狂風忽起,巨浪滔天!
轟——!
海浪拔地而起,又如巨山傾倒!
浪太高,轉眼竟已蓋過兩人背後,眼見就要將他們一力壓下。這時如果往兩邊飛出,仍可以逃得此難,然而他們對視一眼……
竟都又發狠往下衝去——
再停!
謝蘊昭倒立在海麵,看一眼石無患,眼中映出向下壓來的恐怖浪頭,無所謂地說:“啊哦,平手。”
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結果。而且飛行器能記錄下墜的距離,回去還能再核查一下。
石無患垂著眼簾,在最後被巨浪吞噬前,他側臉看了一眼謝蘊昭。在黑沉沉的眼底深處,是一名抬眼的道人,麵無表情、無聲無息地投來一瞥。
*
海浪將她向海底深處強力壓下,下方還有旋渦在拉扯。
謝蘊昭等待著。
浮海角下的海底,有一座古老的珊瑚礁,但它其實是一隻上古百**母的遺蛻。這種上古妖物生時身懷劇毒,乃海中一霸;死後千萬年,仍舊在珊瑚礁深處凝出一滴“離恨水”。此物劇毒、可隱形,能作為煉器材料。原著中石無患早期得到了這滴離恨水,並在劇情後期將其煉製為一柄透明飛刀。在他與墮魔的師兄對決時,就用了飛刀偷襲,才最終以弱勝強、殺死師兄。
謝蘊昭不想讓石無患得到離恨水,所以決定自己拿到。她預先查詢過浮海角下的海域情況記載,自我評估目前的修為應該能承受海底潛藏的危險。
她沉下一口真氣,準備潛入深海。海浪擊打的力道被法袍卸去大半,隻成了她下沉的助力;海水屏蔽了聲音,深處漸漸暗下,水壓也從四麵八方迫了過來;她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然而……
嘩啦啦——
這是她被人拎著出了水的聲音。
由於巨浪打碎了法袍的防禦,剛離開水麵的時候,她渾身還狼狽地滴著水,頭發也濕噠噠地貼在身上。但在幾息之內,融融暖意便遊遍了她全身,讓她從落湯雞再度變為一名光榮的、體麵的不動修士。
如果不是又被倒提在半空就更體麵了。嗯……她為什麼要說“又”?
謝蘊昭有些懵。她還保持著準備深潛時的泳姿,現在卻成了倒飛在半空的風乾青蛙,還下意識又來了幾下蛙泳。
“謝蘊昭。”
拎著她的人冷冰冰地說。一旦他像這樣直呼她的全名,就代表他生氣了,否則也不會一直將她拎在半空。
謝蘊昭啞然。哦呼,樂子大了。
她假裝沒聽到,又一本正經地對著空氣遊了兩下,再偷偷去看石無患。萬一她被拎起來了,石無患沉下去了……他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說不準離恨水就到他手裡了。
幸好,石無患也被救起來了。救他的那人坐在一艘小巧華美的飛舟上,身後就是同樣狼狽萬分的石無患。
飛舟上是個陌生青年,身著銀邊白衣。他五官秀美細致,肌膚白得近似透明,好似易碎的琉璃。此時他正麵帶微笑,向謝蘊昭頷首致意,氣質溫柔安寧,披散著的長發是罕見的銀藍色。
鑲銀邊意味著他是客卿長老,不從屬於任何一峰。
見謝蘊昭看他,他莞爾道:“小友可好?我是溯流光,原是瓊花門長老,近來入駐北鬥本宗,為後山靈獸苑客卿。”
“謝、蘊、昭——”
拎著她的人被她無視至今,好像快要發火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謝蘊昭再裝不了鴕鳥,隻能乾巴巴擠出一句:“好巧好巧,師兄你回來啦?師兄你近來如何,睡得可好……”
看來離恨水隻能改日再想辦法了。
那人沉默一息,輕聲一歎,這才將她放在劍上,讓她站在自己前麵,單手牢牢摁住她肩。
七星龍淵劍昂揚上飛,一瞬便來至浮海角上。
謝蘊昭以為他會落下去,還興致勃勃揚起手想跟友人們打招呼,結果……
他飛過了,飛過了,飛過了……
“師兄?”
“回天樞。”
“啊?”
“讓馮師叔教訓你。”
“什麼,你說什麼?”謝蘊昭義正言辭,“師父知道這件事,他特彆相信我,不要以為你是師兄就可以告狀……”
“哦?馮師叔知道你要冒險衝入海底?”
“呃,這個倒是……”
“我會告訴馮師叔。”
“這就不必了,何必勞煩他老人家呢!師父會讓我一個月……不不不說不定一整年都不準吃飯啊!師兄你忍心這麼對待你可愛善良無辜的師妹嗎?”謝蘊昭心虛了,想蹦躂,卻被肩上那隻手按得一動不能動。
“我確實忍心這麼對待頑皮胡鬨用自己性命開玩笑的師妹。”
謝蘊昭捂臉假哭:“師兄對不起,師兄我錯了,師兄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
七星龍淵劍的飛行速度漸緩,而後開始下落。下方是後山的範圍,乃一處幽靜林地,中有一小片寶石般閃光的湖泊。他沉默良久,輕輕鬆開按著她的手,又再歎一聲,似有無可奈何之意。
“有時我真懷疑,是否自己老了,才跟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
劍光落地便消失不見,隻有這一句略顯疲色的話回蕩在林間。謝蘊昭驚訝地轉身,終於看見師兄的神情。
一年不見,他幾乎沒變,還是溫雅俊美、天生帶笑,眼裡卻有清冷的雪意。他微皺著眉,剛才那句話顯然是認真說的。
她感覺怪怪的:“師兄才27歲吧,即便不修仙也還是年輕人,何況神遊修士壽元八百載,其中七百年都保有青春,你怎麼就老了?”
他並不回答,隻收好眉眼間的疲色,如同拂去微笑上的塵埃。
“師妹,看你,頭發都亂了。”他伸手撫了撫她頭頂,“我給師妹帶了禮物,回頭便送到微夢洞府去。”
若她拒絕,他該怎麼回答?衛枕流心中忖度著。
但她隻是動了動長長的睫羽,鴉青色的眼睛灑著陽光。這樣子總令他想起朝陽裡“啾啾”的雛鳥:幼嫩單純、富有生命韻律的美好。
“好啊。”她笑著,輕快地說,“謝謝師兄。”
還像個孩子,其實也才17歲……17歲了啊。
他有些恍然地想:原來師妹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