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分歧(1 / 2)

“小川,你暫時休息一下,最近幾天就不要修煉,跟荀師兄讀書的事也暫時放一放吧?”

天樞峰靠近山腰的位置,有許多房屋和院落點綴在翠色之間。其中一所小院就屬於佘小川。籬笆疏落地圍著,門口還很可愛地掛了一個羽毛裝飾。

“謝師叔……”小姑娘抓著她的衣角,懨懨地提不起精神,“我……”

她欲言又止。

“嗯?”

“我的摘葉劍碎掉……也會是阿藤許願的緣故嗎?”她抬頭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其實……之前我看見她私藏道君像了。我沒有藏道君像,可是阿藤悄悄留了一個很小的像下來,我、我沒有跟絳衣使說……”

謝蘊昭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說:“沒關係,執雨院使他們會查清這些事。”

小川又怔了一會兒,喃喃說:“可就算不是阿藤,也有人想要我死掉嗎……還有謝師叔遇到的‘意外’,是不是也有人……”

“說不定那些都真的隻是意外。”

小姑娘露出懷疑之色。今天早上她的眼睛裡還全是信任的、天真的光,現在那些光全都碎成一塊塊的,像一塊乾淨的鏡子被打碎了,每一片都折射出懷疑與迷茫。

“人類……”她不自覺吐出一句話,“好複雜。比我想象的更複雜。”

謝蘊昭不由想:如果沒有她在,這樣一個小姑娘在北鬥待下去,會不會被欺負到黑化?

——她披著輕紗紅衣,嫵媚的雙眼也是純淨的紅色。那瑰麗的色彩好似最無瑕的紅寶石,也好似用無數鮮血反複洗煉才能擁有的血紅。當她搖著鈴鐺肆意笑起來時,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綻放在人們麵前;誰能料到這花全由毒/藥澆灌而出?毒蛇就藏在花蕊中,而最刻骨的恨意和惡毒也就藏在那雙看似最天真無邪的眼眸中。她是柯流霜,是魔族赫赫有名的“毒蛇魔將”。

原著中對柯流霜的這段描寫,忽然鮮活地閃現出來,好似一段陳舊的回憶走過漫長的時間,終於抵達她現時的頭腦。

謝蘊昭彎下腰,幫小姑娘將額發理好。她現在還這麼小,十五歲不到的孩子,五官都還沒張開,哪裡都透著稚氣。

“人類就是非常複雜,也許妖族也很複雜。有智慧和感情的生物都是複雜的,因為我們想要的東西都太多了。”她按住小妖修單薄的雙肩,“但有的人壞的一麵更多,有的人好的一麵更多。你隻需要和你喜歡的、更多好的一麵的人相處,這就好了。”

小姑娘巴巴地抓著她,嘟噥說:“要是人人都和謝師叔一樣,我一定會好喜歡他們哦。”

“那就不可能了,畢竟像我這麼好的人,當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舉世無雙彆的地方都找不到。”謝蘊昭揪了一下她的臉頰,“要是讓你楚楚師姐知道你不提她,一定傷心死。”

小妖修捂著臉頰,眉目間終於出現一點明快的笑意:“楚楚師姐也很好的呀,謝師叔不要告狀。”

謝蘊昭又笑眯眯地捏了捏她另一邊臉頰。

“先好好睡一覺——二月份蛇應該還在冬眠?”

“早就醒啦,而且我化形以後就不冬眠了。”小妖修笑得更開心了些。她揉揉眼睛,又去看荀自在:“那我就先回去了……荀師叔,我可以過幾天再跟著你讀書嗎?”

“嗯。”

卷著一冊書看的青年始終保持沉默,這時才應了一聲。他將視線從書上那一個久久不動的字上移開,不動聲色地落在她的身上。頓了一頓後,他又從懷裡摸出一個東西,遞到她麵前。

“銀眠草錦囊。可以安神放鬆……羽蛇應該很喜歡。”荀自在淡淡說。

小川有點驚訝地看著他,小心接過那隻墨藍色的錦囊,高興地笑了笑,又同三人道了彆,才回去洞府中。

山腰便隻剩了他們三人,同這四周的景色一同安靜下去。

“師妹……”

謝蘊昭衝師兄搖搖頭,他便暫時不說話了。

二月初的天樞峰還留著一點料峭春寒,薄薄的綠意緊緊貼著冷棕色的枝乾,又有一些細小的樹芽堪堪綴在光禿的枝頭。

謝蘊昭看向荀自在。他已經重又低頭看書,低垂的眼簾遮擋住了所有情緒。

“荀師兄。”

他才微微抬起眼,神情憊懶,又有十足穩定的平靜,如同有所預料。

嗡——

太阿劍的光華在她手中亮起。

“這一次道君像的事件,荀師兄有什麼要說的?”謝蘊昭握緊劍柄。論修為她自然不是荀自在的對手,因而這個動作的警示意味更重——畢竟這裡是天樞,而她的背後有整個師門可以依仗。

荀自在站在原地,沒有動作。隻有風將他手中的書頁吹得微微抖動,隱隱可見一個模糊的名字。

他的目光懶懶地與她交接,而後飛快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人。

“我沒什麼可說的。”他慢吞吞地、無精打采地說,“一定要發表什麼感言……那小川沒出事就是最好的結果。其他的有戒律堂處理,謝師妹無需擔心。”

謝蘊昭卻不打算繼續沉默。

在戒律堂麵前對他的異常保持沉默,已經是她能做的極限。但對人可以裝聾作啞,她卻不願意自己一直扮演一個糊裡糊塗的角色。

“荀師兄。”謝蘊昭直截了當地開口,“天一珠的事是否和你有關,你和白蓮會又有什麼關係?”

這個疑問在她心中成型已久。

從“柯流霜”這個名字開始,到荀自在對小川的異常關注——連柯十二都沒能一開始就認出自己的妹妹,為什麼荀自在一開始就對小川抱有格外的優容和善意?

還有欺負小川的五名弟子。戒律堂將目標鎖定在了小川身邊;假如執雨的調查和目標沒有出錯,那麼當時在場的隻有柯十二,但他既然通知了戒律堂,就不會蠢到自己再殺人。除了柯十二之外,還有誰始終關注小川?除了她自己,就是溯流光和荀自在。

執雨顯然更懷疑荀自在。謝蘊昭猜,這也許是因為溯流光身邊始終有戒律堂派去的監視者。這很正常,溯流光是外來的高階修士,又是妖修,對他的警惕隻需要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足以解釋。

更重要的是……執雨告訴過她,碎屍殺人者與當年後山召喚腐屍的人是同一人。當年混亂裡,執雨就曾斷言控製妖獸之人至少是神遊境修為,而荀自在步入神遊境已久,能力自然不在話下。

而荀自在——正是寶庫的看守人。後山之亂時,凶手的根本目標就是偷竊寶庫中的某樣東西,但因為並未成功,而讓戒律堂的調查重心放在了妖獸和魔氣身上。

水月秘境一行,執雨應該是為了監視荀自在而跟去的。秘境“意外”一事,謝蘊昭也曾懷疑荀師兄是否是幕後黑手,但從此後師兄和執雨的表現來看,那件事應當和他無關。

但這並不能排除他身上的嫌疑。何況,從今天早上的試探來看,她有九成把握——荀師兄確實不願意和戒律堂有太多接觸。

普通弟子害怕戒律堂在情理之中,荀師兄卻是天璿首徒,資深神遊修士,連執雨都要稱一聲“師兄”看,他實在不必介意戒律堂的人。

小川若真是柯流霜,荀師兄若真是在意柯流霜……也許他從未打算傷害小川,但這並不代表他身上暗藏的隱情也同樣良善無害。謝蘊昭曾抱著疑慮暗中觀察,最後——甚至現在——她也願意認可荀師兄是一名好人,然而生活更加教會她:一個好人,並不一定是一名無害的人。

善與惡的分界線如此模糊,人的行為也像河麵上一隻浮舟,時而往左邊的光明裡去一些,時而又往右邊的黑暗裡隱沒而去。

天璿的首徒有一雙憊懶的眼睛,好像對書籍以外的世間萬物都不感興趣。隻在偶爾短短的一瞥裡,才會讓人驚覺:也許他的目光裡也隱藏著許多幽暗的東西,所以他才總是垂著眼。

現在,他就看著謝蘊昭。

“謝師妹說的,”還是那麼慢吞吞、懶洋洋的語調,如神遊天外,“我都不大明白。”

“我無意打探荀師兄的秘密,但既然涉及到他人安危……”

荀自在的目光往她身後輕輕一碰。那短暫的目光交接,似乎是一個彆樣的交談。

“師妹。”

這是衛枕流的聲音。

他從她身後走出,來到她麵前,一手輕輕按住她的肩,安撫似地說:“彆想太多了。”

謝蘊昭的目光移到他臉上。他的微笑一如既往——溫雅、不動聲色,眼裡有一派春日平湖的脈脈溫情和迤邐風光。

“我想太多?”她挑起眉毛。

呼啦——這是書冊被合攏的聲音。

“此間事了,我就回天璿了……在等小川精神恢複的這幾天裡,我正好也能整理一二之後的讀書計劃。”

白色劍光如一道虹橋,轉眼化為天上一道破開流雲的痕跡。

……荀自在離開了。

謝蘊昭收回目光,又仔細地端詳師兄的神情。不出所料,他的神情一點不變。

“那麼,師兄,”她說,“你有什麼要同我說的嗎?”

衛枕流不動聲色:“師妹想聽什麼?”

“天一珠事件的主使,白蓮會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一個號稱仙道領袖的大門派地盤上,還有柯流霜與荀自在,水月秘境的隱秘,以及……”她眯了眯眼睛,“危樓……還是平京謝家的謝妙然?”

師兄的眉毛也微微挑起來,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他有水墨一般的眉眼,清冷寫意中又藏了幾分春日的溫潤繾綣,像這樣的一個挑眉,就像微風徐來吹動平湖,化靜為動,恰到好處又不失優雅。

驚訝得也恰到好處。

一個典型的、屬於衛枕流的表情。

一個麵具般的、不露聲色的表情。

他笑著歎氣:“師妹怎麼會認為我知道這些?想來荀師兄也是不知情的。若師妹感興趣,我今後在戒律堂自然會為師妹留意……師妹?”

最後一聲忽地帶了點意外和無措。

謝蘊昭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冷冷道:“衛枕流,你在我麵前的演技十分拙劣,最好再好生磨煉一下。”

“師妹……師妹!”

她已然架起劍光,半分不理他聲音裡顯見的焦急,頭也不回地飛向了微夢洞府。

洞明峰。

山頂的渡厄堂是峰主的居所,有曲折長廊、碧玉荷塘,還有滿院的陽光和處處彌漫的藥香。

咕嘟咕嘟——砰!

丹液在最後一步炸開,險些將煉丹者澆個滿頭滿臉。謝蘊昭險險跳開一截,麵對院子裡灑落的焦黑液體乾瞪眼。

一旁走廊中有人正晾曬藥材,聞聲抬頭,幽幽道:“第三次了。一鍋五百靈石,你要是嫌靈石太多,直接給我,不要浪費我的藥材。”

謝蘊昭心虛:“對不起。”

洞明峰主麵無表情地強調:“第三次了。”

“對不……”

“要是你繼續心不在焉,就會有第五六七八次,最後我的庫存都被你消耗一空,而你因為還不起欠我的債,不得不把你師父抵押在我這裡……”

燕芳菲的聲音逐漸低落,小臉上也漸漸泛出一個詭異的、陰森森的笑容。仔細看去,那笑容竟然透露出一絲難以言說的向往。

“燕師叔你要是想多見師父,可以直接去微夢洞府嘛……”

謝蘊昭蹲在地上收拾糊掉的廢丹液,收著收著,自己又歎了口氣。

“煉丹最忌心神分散。看你這樣子,今天也彆想煉丹了。”

燕芳菲從走廊裡蹦出來,在她身邊跟著蹲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盯著被浪費的藥材又心痛了一會兒,才扭頭盯著謝蘊昭。

“聽說你和衛枕流吵架了?”

“沒有。”

“回答太快,就是‘有’。”

謝蘊昭板著臉,把藥渣一捧捧往框裡丟,譏諷道:“什麼吵架,就是他把我當孩子哄,我再不樂意給他哄了!之前我問他,他顧左右而言他,我也就由著他,想著總有一天他肯說。現在我不想再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瓜,他卻還哄我——真當我是傻的了!”

“嗯……”

燕芳菲歪著頭,大眼睛黑黝黝的,好像一隻麵無表情的招財貓。

“聽說人一旦有了情緣,就會變得易怒、易躁、陰晴不定、不講道理……”

謝蘊昭無語:“又不是更年期啊燕師叔!”

“更年期,那是什麼?”

她含糊幾句,燕芳菲也不計較,繼續歪頭看她,淡淡道:“你說他有事瞞著不肯告訴你,你問他他也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