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雲留。”
“乾啥。”
“今天是錢恒一家死去的第三天。引魂香的味道隻能停留七日,我們還剩四天時間。”王離語氣平平,“你真的能進入上西京探查嗎?”
“什麼意思?如果是我一個人,當然可以。”謝蘊昭跳起來,“還不是你的衣服拖到了地上。明天你彆穿這種華而不實的衣服,礙事得很哩!”
王離下巴微昂:“錯。如果你的武藝足夠高明,就不會被任何人乾擾。”
“還成我的錯哩?”謝蘊昭覺得這人簡直神邏輯,冷笑一聲,“明天你彆跟著,我自己去。”
“不行。”
“為什麼?”
“我能聞到引魂香。”
“我也能。”
“不如我。”
“引魂香是我先發現的,記得嗎?”
“那是因為我在辨彆四周其他氣味。有時過於敏銳反而會呈現出遲滯的狀態,但隻要有目標,我就不會錯過。”
“說說話誰都會哩。明晚我一個人去,你待著。”
王離麵無表情地說:“那我就喊人,誰都彆想去。”
“要是你能拿錢恒他們的冤死做賭注,你喊就是哩。”
謝蘊昭大大翻個白眼,翻了牆,一溜煙跑了。
王離“目送”著她的身影。他一手搭著石桌,寬大的衣袖和散落的長發隨著夜風飄動。
石燈籠的光芒朦朧地亮起,照出一道人影。
王玄從陰影中走出,也看了一眼“許雲留”的院落方向。他麵上閃過一絲擔憂。
“九郎。”
王離沒有回頭,隻說:“查查上西京。”
“是。”王玄低頭應了,卻忍不住疑惑,“九郎想徹查,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
何必找一個來曆不明、很可能是外來修士的人?王玄感到深刻的不解。
很少有人知道,名滿平京、國士無雙的謝九郎,十分討厭彆人的觸碰。就連他的血脈至親,也很少能接觸他。
可就那麼一個其貌不揚的許雲留,九郎卻主動要求他背著自己到處走。
遠處吹來的風中,還散著追捕賊人的呼喝聲。這聲音反而襯得晴雪苑這一處小小的院落越發靜謐。
謝九站起身,撣了撣衣袖,步伐平穩地朝屋中走去。
他淡淡道:“我需要有一個人追查凡人被害的事。若他真是仙門修士,那再好不過。若不是……我也自有打算。”
“可,”王玄遲疑,“可蝴蝶玉簡……”
謝九停下步伐,側過頭。
“我說過,棋局早已擺好。”
第二天是個陰天。
早上一推窗,抬眼就見天空陰雲低垂。厚重的灰雲堆積在平京的上空,似乎隨時會降下一場大雨。風在街道上呼嘯,枝葉抖如篩糠,行人也紛紛取出了剛才收好的厚衣,將自己緊緊裹上。
富貴有區彆,天氣冷暖卻沒有區彆。
上京區同樣刮起了冷風。
上東京北邊,靠近皇城的一大片宅院屬於沈家。雖然不比王謝曆史久長,沈家卻同樣是一等一的清貴。
當今皇後便出自沈家。儘管當今世道皇權不彰、世家坐大,但世家對天下的控製力正是通過在廟堂上的影響力而實現的。
尤其……沈家除了沈皇後,還出了一個龍象寺行走沈佛心。
雖說沈佛心身處世外,無心紅塵,但他每十年都會回京一次。他出身嫡枝,沈氏全族以之為傲。平京城內每每提到世家第一人謝九郎,緊接著必然會感歎一句:若非沈佛心超然物外,世家第一人的名頭還有的瞧。
除修佛的沈佛心外,嫡枝現今又出了個能修道的沈越,榮膺蒼梧書院第一人。誰不稱讚一句“沈氏枝繁葉茂、根深樹大,必能再享千年榮光”?
現如今,隨著洛園花會的日日接近,沈佛心回京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沈家已開始打掃庭院,翻修屋頂院牆。
有人為家族能人輩出而感到自豪和歡喜,卻也有人不忿他人的出眾,心想“為何出眾的不是我”而感到深深的嫉妒。
比如沈鈺。
沈鈺是沈越的親弟弟,一母同胞,相差不到四歲,都是嫡枝第五房的後輩。沈越原本名為“鉞”,但他十一歲測出靈根時,有人起卦算命,說他命犯刀兵,不宜用“鉞”字。
沈家的長輩才改了個“越”,勉勵他超越同輩,力爭上遊。
沈鈺蹲在走廊上,百無聊賴地灑下一把魚食,看錦鯉爭搶如湧泉。他酸溜溜地想:現在看來,沈越倒真是力爭上遊了,搞不好今後還要成為謝九郎第二!
可作為沈越的親弟弟,他怎麼就什麼都沒有呢?
要說起來,明明沈越也……
他憤憤起來,一把將剩餘的魚食全都投進水中。
正好沈父及幕僚談完了事,從長廊拐角走來。一看幼子又在無所事事,沈父便心頭火起,厲聲叱道:“沈鈺!”
沈鈺反應極快,“嗖”一下跳起來,頭也不回就往另一頭跑。
沈父更怒:“你去哪兒?!”
沈鈺大聲說:“我去找阿留,我同他約好了的!”
王留是王氏嫡枝六房的孩子,王大人更是沈父的頂頭上司。沈父一噎,隻得悻悻看著小破孩子跑遠,心痛地歎道:“卻是被他母親養成了個紈絝!”
沈鈺才不管紈絝不紈絝。
他今年十四歲,與王留一般大。兩人從小臭味相投,沒少乾過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的事。
他今天其實沒和王留有約,隻是為了逃避沈父的責罰才一溜煙跑了。不過以往他也常常不告登門,去找王留玩耍。
是以,沈鈺便興衝衝地叫了牛車,借著自家姑母的便利,借了皇城的道,徑直去了上西京。宮牆上有人遠遠望見沈家的馬車經過,同人確認過後,便私下暗歎:“區區世家幼子出行,便敢借道皇城,陛下天威何在?”
旁人無言以對,不敢回話,隻得深深低頭。
不提寂寂皇城中的私語,沈鈺一路暢行,不久後便來到了上西京。
王氏六房的人也早就熟悉了沈鈺及其下仆,見他到訪,忙殷勤地開了門引他進去。
沈鈺興致勃勃地問:“阿留在哪兒?聽說他把自己關起來硬要修道,現在出來了麼?”
王氏家仆賠笑道:“出來了,隻少爺還心情不佳,若能見到鈺少爺,想來會十分高興。”
說得沈鈺更是得意,腳步不停,不一會兒就到了王留的住所。
一進院門,卻見一個貌美婦人麵色焦急、眼睛微紅,更時不時揩一下眼角。她盯著緊閉的房門,想去敲門,卻又猶豫不決。
“六伯母?”沈鈺連忙施禮,裝得一臉乖巧,“我來尋阿留。您這是怎麼……”
“阿鈺來了?好孩子,來得正好。”王六夫人妙目一亮,招手道,“阿留將自己關在房門裡,似是身上不大舒服,卻又……又不肯看大夫。你們向來交好,能不能去看看阿留?”
沈鈺一愣:王留雖然和他一樣是個紈絝,但和母親王六夫人向來親近,怎麼會關著門不讓進?要是被那位嚴厲的王大人知道了,還不得拿鞭子抽他?
“六伯母彆急,我去看看。”
沈鈺跨上台階,伸手拍門:“阿留,是我!”
他拍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略略打開一條縫。屋中沒有亮燈,還拉了厚厚的簾子,幽暗不似白日。屋外本就陰雲濃重,冷風一吹,沈鈺隻覺眼前鬼氣森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張冷肅的、平凡的麵容審視著他。
這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年輕男子。沈鈺知道,這是王留的妖仆。
他心中有些近似於嫉妒的羨慕:妖仆數量稀少,向來是家中著力培養的嫡枝才能分得一個。他自己都沒有。王留分明和他資質仿佛,卻因為王六夫人寵愛,想方設法給他尋了一個妖仆。
妖仆都是修士,更有特殊的神通。沈鈺呐呐道:“我找阿留。”
妖仆又盯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側身讓開。
沈鈺從門縫裡擠進去。立時,房門就在他背後合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屋中有一股彆樣的森冷氣息,還伴隨著一陣濃鬱的香味。沈鈺打了個噴嚏,隱約見到兩邊桌上都擺了香爐,上麵冒著嫋嫋白煙。
香是上好的檀香,熏得整個屋子都是昏昏然的氣息,仿佛這裡是什麼香火旺盛的寺廟古刹。
“阿留,你點這麼濃的香做什麼?”
沈鈺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不經意想:就是有什麼彆的味道,肯定也蓋住了。
屋子正中央擺了個蒲團,上頭坐著王留。他身穿道袍,抱著拂塵,整個人緊緊蜷縮成一團,不時還痙攣似地抖動幾下。
“阿留?”沈鈺遲疑道,“你這是病了?趕快看大夫的好。”
蜷縮的人影微微抬起頭。那一瞬間,沈鈺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張透明的、在無聲嘶吼的痛苦的麵容,但他再定睛看去,卻發現分明什麼都沒有。
細小的冷汗頃刻覆在他脊背上。
“阿留,你不會……”從哪兒招惹了什麼孤魂野鬼,被附身了?
沈鈺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阿鈺,”人影開口,“你之前說過……你兄長沈越,小時候沒有靈根,是不是?”
雖然聲音沙啞,但那的確是王留的聲音。
沈鈺嚇了一跳,趕緊“噓”一聲,懊惱道:“我家裡不讓說的,阿留你莫往外傳!”
王留微微點頭,啞著嗓子道:“具體怎麼回事,你再同我說一遍。”
沈鈺一陣遲疑,卻還是老老實實對好友說:“我家自從出了小叔叔——就是沈佛心——以後,一直想著能不能再出幾個修士。所以我家的孩子滿了七歲就會測驗靈根,說七歲看老之類……我記事早,阿兄測靈根時我已經三歲,偷跑去看。我記得那時候,測靈根的仙長確實說過,阿兄是沒有靈根的凡人。唉,其實想想,小時候我和阿兄也很要好……”
他站在一片陰森中,竟然開始不合時宜地出神,莫名懷念起幼時的兄弟情深起來。
蜷縮著的王留緩緩點頭。
“果然如此。那就好……”
“阿留……?”沈鈺醒過神。他盯著好友,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莫名感到好友的目光裡有一種詭異的狂熱和興奮。
“阿鈺,你先回去,改日……改日我們再聚。”王留像是在忍痛,聲音微微顫抖。
“等不久後,我也是……我也會是——厲害的大修士!”
稀裡糊塗的沈鈺沾染了一聲沉香氣息,被妖仆推搡著走了。
王留重新閉上眼。他感覺小腹中一會兒有火在燒,一會兒有冷得像冰;太陽穴突突地跳,耳邊像是有怨恨至極的聲音不斷詛咒他。
“為什麼……為什麼……蝴蝶玉簡裡明明說,移植靈根不會如此痛苦……”
妖仆跪在他身邊,輕聲說:“我問過王大人。王大人有言,少爺心性不佳,承受靈根必要忍受刻骨之痛。”
“嗬嗬嗬……心性不佳……難道王玄那野種,心性就佳嗎?!他不過就是不願讓我出頭,他就是偏心那野種!若非我母百般懇求,他怎麼可能幫我移植靈根?嗬嗬嗬……”
妖仆低下頭:“王玄是天生靈根。”
王留冷笑半天,被痛得說不出話。他一把抓住妖仆的小臂,低聲吼道:“去……買麻沸散回來!與其生受這痛苦,還不如睡過去!”
妖仆應下,消失在黑暗中。
同樣地……帶著一身沉沉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