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晨光來臨之際(1 / 2)

荀自在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平京城外?

謝蘊昭沒有鬆開劍柄,反而更握緊了一些。她沒有忘記荀自在身上的反常,而這個時間點他會出現在這裡,由不得她保持多一些的警惕。

荀自在顯然看出來了。

而他的反應……

他坐直身體,將書扣在桌上,取了一支筆,耷拉的眼皮依舊顯得萎靡不振。

“不算卦的話,測字要不要?比算卦便宜很多。”他有氣無力道,“今日開張第一單,九折欲購從速……”

“荀師兄為何在此?”謝蘊昭打斷他。

“荀、師、兄、為、何、在、此……謝師妹,你到底要測哪一個字啊?”

荀自在懶洋洋地看過來。

“開個玩笑罷了。瞧你緊繃得快斷了,便讓你放鬆一下。否則要是繃斷了,那衛某人定然吵鬨不休。”

下弦月已經高掛空中,斜裡灑下清潤的銀輝。水一樣的月光令荀師兄的白衣越發灑然出塵,衣袖上的水墨白鷺直似要鳧水而出。

謝蘊昭離開宗門還不到兩個月,此時再見同門,卻有淡淡的隔世之感。這微妙的疏離感或許源自她內心對荀自在的戒備,或許源自修仙者那一塵不染、清淨無暇的姿態——和平京城中的紅塵市井如此不同。後者就像一張五顏六色混雜在一起的畫布,單獨看著不覺得,一旦和雪白乾淨的澄心紙放在一起,立刻就生出了強烈的對比。

仙凡之差,竟至於此——她不禁這麼想。

謝蘊昭初入北鬥時曾有過類似的感歎,但辰極島光陰閒適,她不知不覺就淡忘了那一縷感歎。

現在她乍然找回了最初的念頭,並忽然想到:如果她隻在平京住了一個多月,就會感慨於仙凡遙遠的差距,那假如在平京裡住幾十年呢?

“謝師妹?”

荀自在依舊提著筆,半闔的雙眼無精打采。

謝蘊昭忽然來了興趣,說:“那就測一個‘衍’字。”

“嗯,衍……”荀自在似模似樣地將這個字寫在紙上,端詳片刻,“衍,水朝宗於海貌也。水流入海,一在積少成多,寓意有誌同道合者相互呼應,眾誌可成城;二在東流入海不複回,大勢所趨,勢不可擋。”

他放下筆

,將那張寫滿行楷的紙張遞給她。

“謝師妹,你寫了一個了不得的字啊。”

謝蘊昭默然片刻,接過來又看了一遍,並折好收起來。

“卻是不知道荀師兄還擅長此道。”

“我會的東西可多了。你要是看上百年的書,便會覺得天下之事儘收眼中,甚至產生出狂妄的指點江山、改換天地的念頭……不過,也就想想,懶得做下去。”

荀自在搖頭晃腦。現在他看上去,又比平京城裡最迂腐的文人更加迂腐了。

謝蘊昭無奈,說:“現在荀師兄可以說明,你為何在此了麼?”

“哦,我還沒說?”荀自在拍拍腦門,恍然大悟,“我奉了掌門之命,來平京城打點一二,而之後的洛園花會做些準備。”

“打點一二?”謝蘊昭心懷疑慮,“那荀師兄為何不進城?”

荀自在一攤手:“平京城禁止外來修士進入啊……說什麼某某有權有勢的人下令,說要等到七月初才能進去。”

謝蘊昭挑眉:“他們這麼說,荀師兄就不進去了?”

“對啊。”荀自在毫無負擔地回答。

“……那荀師兄如何向師門交待?”謝蘊昭眉毛挑得更高,“即便荀師兄果真進不去,不也該回師門稟報?”

“我報了啊,飛書傳信,說因平京大陣嚴密,我的任務難以完成,故而隻能曲線救國,在城外專心閱覽典籍,廢寢忘食研究偷偷進城的方法以至於……好吧。”

荀自在被謝師妹犀利的目光刺得麵露尷尬。他仰麵一躺,重新癱回去,唉聲歎氣:“進不去就是進不去,總不能硬闖……名義上,我們和這凡人的王朝世家還是盟友呢。但就這麼回去,又要天天被人煩來煩去,還不如躲在外麵安靜看書。”

“安靜看書?”謝蘊昭看了看他麵前算卦的小攤。

“順便給人算算卦、測測字。這叫紅塵遊曆,是可以正大光明不回師門的絕妙理由……”

荀自在聲音越來越小,並悄悄摸著拿起書,把自己的臉蓋住,不去看謝師妹想殺人的表情。

謝蘊昭一邊磨牙,一邊發了一道飛書傳信。

飛書傳信是修士常用的遠途通信手段,各個門派都有自己的通訊玉簡,相當於加密信號接發端。謝蘊昭出

城後,就將平京城中發生的事飛書傳信回了師門,包括郭衍的遭遇、世家的異動、她自己的猜測。現在她則是又遇見將荀自在的事寫了進去,傳回師門作為報備。

飛書傳信需要使用神識。她此前一直在城中,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平京封閉起來,卻正好方便她把情報傳回去。

她給師父傳了一份,給執雨傳了一份,想了想又給師兄傳了一份。

這樣一來,她心中才略鬆了一口氣。不論平京想做什麼,隻要師門知道他們的異動,必然會有相應的對策。

荀自在躺在椅子上,眯著眼睛觀察她做完這一切。

他懶懶說:“雖然不清楚謝師妹在城中遭遇了什麼,但約莫是不大愉快的經曆……誰敢這麼欺負我們北鬥的小師妹?來,我幫你教訓他。”

謝蘊昭鄙夷:“荀師兄連平京城都不敢進去,還幫我教訓?”

“唔……”荀自在認認真真想了想,愉快地點頭,“你說得對,那這個重要的任務還是交給衛師弟好了。”

謝蘊昭:……

“荀師兄,你其實不叫荀自在,而是叫荀自從心,對吧?”

“人——貴有自知之明。修士也同樣如此……”

一陣輕盈的步伐奔跑過來。

“荀師叔,你要的刻了鬆林的墨錠我找到了……謝師叔!”

謝蘊昭眉心一跳:“小川?!”

“哇,真的是謝師叔!”

一團影子撲過來,撞進謝蘊昭懷裡。瘦小的姑娘緊緊抱著她的腰,抬頭時露出滿臉傻裡傻氣的笑。

小姑娘梳著雙丫髻,穿著樸素的青色長裙,打扮得和凡人的小丫鬟差不多。她手裡還捏著一塊墨錠,黃色的、有著獸類豎瞳的眼睛被法術變成了深棕色。

謝蘊昭麵色微變,一把將小川拽到身後:“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跟荀師叔一起完成任務。”佘小川從她背後鑽出來,傻乎乎地說,“可是平京不讓我們進去,荀師叔說乾脆趁機遊曆紅塵,還教我給人卜卦算命呢……”

荀自在扯下臉上的書,看著謝蘊昭警惕的模樣,眉眼耷拉得更厲害:“謝師妹,我又不是拐騙小娘子的壞蛋。小川跟我出來,我師父知道,掌門知道,你師父也知道,柯師弟更一清二楚……如果

我想做什麼壞事,大約會被長輩、同門一並剁了。”

佘小川撓頭:“這和柯師叔又有什麼關係?”

“大人說話小孩子彆插嘴。”謝蘊昭今夜是氣著了,沒好氣地一拍她腦袋,“讓你一個人跑出來!”

佘小川捂頭,有點小委屈:“我不是一個人,是跟荀師叔一起出來的嘛。”

謝蘊昭皺眉。雖說她大致有信心,荀自在不會傷害小川,但近來多風雨,她現在不由產生了一種小孩兒所托非人的憂心忡忡感。

荀自在撩了撩眼皮,再度坐直身體,伸出右手,掐了個手勢。

“我荀自在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絕不傷害佘小川一分一毫。誰想傷害她,我拚了這條命也會阻止。”他說得異常隨便,眼神卻也異常認真,“謝師妹,這樣你可信了?”

謝蘊昭怔了怔。

佘小川也怔了怔。

小姑娘迷惑不解:“怎麼了,說得這麼嚴重……我們不就是出來走一趟麼?荀師叔?謝師叔?”

她抽了抽鼻尖,這才遲鈍地問:“謝師叔,你身上怎麼有血腥味……你遇到什麼危險了?”

她立刻擔心起來。

卻並未得到語言上的回應。

謝蘊昭隻是又一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頂,沉默半晌,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說:“荀師兄,我並不清楚你的真實打算。但如果你真為了她好,你還是說明真相吧。”

荀自在笑了笑:“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痛苦。謝師妹,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平京大陣已封,你要如何回城?”

“這個麼……”

“若你沒有彆的打算,可以去沉璧江裡一探。”荀自在指了指西方。

平京北麵有一座瑉山,沉璧江便從山上流下,蜿蜒向西南流去,將恢弘的平京城半包在江流懷中。

平京城中雖無河流,卻有湖泊和井水;地下水係相連,直通城外的沉璧江。

謝蘊昭盯著荀自在:“荀師兄果真很熟悉平京。”

“書讀得多,文化就比較多。年輕人,就算修仙也還是要多讀書。”荀自在安然自若。

佘小川站在兩人之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服氣地嘀咕:“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嘛。”

謝蘊昭再拍拍她的頭。她對荀自在說:“最近我可能會在

城裡動手。若屆時師門援助未到,還望荀師兄真念著同門之情,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效死?”荀自在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但到時候,說不定不用我出手。”

“什麼?”

荀自在微微地笑起來。這是一個和他懶洋洋的氣質十分接近的微笑,卻又多了一絲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含義;那細微的提示藏在他沒精打采的眼神之中,仿佛一個無言的凝視。

“今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謝師妹難道沒有感覺?”

他卷起書,指了指天空:“瞧,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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