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沈佛心(1 / 2)

沈佛心。

據說他一出生就被龍象寺帶走,拋棄原本的名字,而代之以“佛心”之名。從此,這既是他的名,也是他的法號。

龍象寺這一代的佛修皆為“淨”字輩,唯獨一個沈佛心不受戒、不排輩。他是龍象寺那位人稱“地上如來”的主持之徒,修行數十年以來,大半時間都在行走天下、化解眾生苦難。

——是謂“龍象寺行走”。

還有傳言說他是佛子轉世,貫通佛法、法力無邊,所以才能力壓神遊同儕,穩坐第一。

這樣一個人,此刻卻出現在平京地底,更被鎖鏈捆綁得嚴嚴實實。

“你來了。”

沈佛心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驚訝、疑惑、喜悅……什麼都沒有。

隻有無邊的清寂、冷然。

連他眉心閃爍的佛修金光,與其說“悲憫”,不如說是看透萬物本質後的無波無瀾更恰當。

這位《點星榜》神遊第一人又被稱為“鬼麵佛修”,是因為他當年在西北關外度化十萬厲鬼時,生受厲鬼啃噬,被毀去了容貌。但他從來不遮不掩,坦然麵對眾人目光。

他和王離竟然有些像。

但王離更像不通人情的頑石,而沈佛心更像透明而無邊無際的天空,一眼看去什麼都一目了然,再仔細看卻又什麼都看不明白。

謝蘊昭看了看他身周的透明鎖鏈。

“需要我把你放出來嗎?”

她走到佛修身前,蹲下來仔細瞅了瞅鎖鏈。

這鎖鏈本質上是一種禁製;它們和平京大陣勾連,將沈佛心當作能量源頭,從他體內抽取靈力以維護大陣的運行。

如果不懂禁製手法就貿然觸動,不說是否能破開鎖鏈,卻是必然會引起大陣的反彈。萬一引來謝九就麻煩了。

謝蘊昭剛生出這個念頭,就聽見佛修淡然的聲音:

“你破不開這禁製。”沈佛心斂眉低目,疤痕縱橫的臉上,隻有一雙清潤的鳳目完好無損。

謝蘊昭點點頭,也不多矯情,直奔主題:“我來是想問……”

“蝴蝶玉簡。”沈佛心緩緩撚動佛珠,“謝施主,恭候已久。”

謝蘊昭看著他:“恭候?”

“我被大陣所縛,大陣卻也為我所用。謝施主在城中

所為,我亦有所察覺。”

沈佛心的身上有一點淡淡的檀香。據說佛法精深到了一定程度,佛修身周就會化出蓮香或檀香,讓人不知不覺就平心靜氣,胸中塵垢儘去、如洗一新。

若換個人,也許會很喜歡這種心曠神怡之感。然而謝蘊昭卻不大喜歡被彆人影響的感覺,因而她稍稍退去一點,才說:“不愧是神遊第一的沈佛心——這種彩虹屁先省略了,畢竟我同門被你連累至死,我現在心裡不痛快得很,沒法對你太好聲好氣。”

“沈大師,請問蝴蝶玉簡在哪兒?”

沈佛心撚動佛珠的手,停下了。

他半闔的雙目睜開,眼神便更顯清亮,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而他此刻正凝視著謝蘊昭,以一種過分仔細的、專注的審視看著她,像久聞其名終見其人的恍然,又似隔世重逢的些許感歎。

他說:“謝施主與我有緣。”

謝蘊昭:“……什麼?”

“謝施主與我有緣。”沈佛心說,“謝施主若能放下紅塵,隨我修行,必能得證果位。”

“……我隻想知道蝴蝶玉簡在哪兒,謝謝。”謝蘊昭保持微笑,“我和道門更有緣,跟沈大師不是很有緣。”

沈佛心認真說:“謝施主若不離紅塵,必有劫難不斷。”

“首先我不想剃光頭,其次……沒有了,就這一個理由就足夠阻止我修佛了。”謝蘊昭耐心解釋。她不耐心也沒法,這位佛修似乎是個執著的性子,不得到個堅定的回答,就不會回答蝴蝶玉簡的問題。

果然,沈佛心又道:“上古有龍女,八歲成佛,以女子之身侍奉如來……”

“反正我拒絕。”謝蘊昭斬釘截鐵。

被堅定拒絕的沈佛心微微歎了口氣:“甚憾。”

卻又淡淡說:“若謝施主今後念頭通達,我願隨時為謝施主引路正法。”

“好的好的,那到時候就拜托你了,謝謝啊。”謝蘊昭一本正經、連連點頭,活像真有一天她會想不開剃了頭發去當尼姑。

“蝴蝶玉簡究竟在哪兒?”

沈佛心沉默一會兒,似乎在整理頭緒。他手中那串晶瑩剔透、不同尋常的佛珠,又一次被他緩慢地撚動起來;一粒粒佛珠相互碰撞,泛出漣漪般的些許佛光,又很

快被大陣的鎖鏈抽走。

他身前放著的五色琉璃燈也被鎖鏈縛住,儘管微弱,卻有不滅靈光。

“蝴蝶玉簡被我封印在平京城中。”

終於,佛修再次開口。他眼簾再度垂下,掩去其中思緒,唯有周身莊嚴宏大的佛光輪轉不止,將冰藍的地下照得通透光明。

“我本欲揭發世家罪行,卻連累沉香閣諸人送了性命,自己更被平京大陣反製,用來作為大陣運行的養料。”

談起彆人的犧牲,沈佛心誦了一聲佛號,沒有更多的情緒;談起自己的失敗,他口氣也依舊淡然。他整個人就像被雕琢出來的一尊佛像,不悲不喜地端坐此地,供人參拜,卻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情緒。

謝蘊昭試圖從他聲音裡分辨出一絲愧疚,但她失敗了。

就像她一開始沒有看穿郭衍的謊言一樣。

在修仙界裡,她畢竟還是一個活得不久的雛鳥,無法理解這些大能修士的淡然自若、高深莫測。

她也不大想理解。所以她保持了沉默,安靜地傾聽沈佛心的話語。

沈佛心說:“我被謝家的人封印在此。為了留存他們的罪證,我下了一個特殊的因果禁製:如果擊破禁製、取出蝴蝶玉簡,就會同時打破對我的封印。故而,他們即便找到了蝴蝶玉簡所在,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是說,如果他們取出了蝴蝶玉簡,你也會脫困?”謝蘊昭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被謝家人封印在這裡的,蝴蝶玉簡卻是你封印的,這是兩件事,怎麼能聯係到一起?”

“萬事萬物,皆有因果。看似沒有聯係,實則聯係處處都在;看似有聯係,實則那聯係隻是虛假的表象。”沈佛心的聲音緩慢平和,令人響起寺廟檀香中飄蕩的誦經聲。

他誦了一聲佛號,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謝施主,你有慧根。放下過往,即可立地成佛。”

謝蘊昭:……

“……實不相瞞我覺得你這麼一說,我應該是什麼都聽不懂的修佛蠢材。好吧我知道了,這就是龍象寺的精妙佛法。”謝蘊昭有點頭疼——怎麼修佛的人原來這麼牛心左性?大哥,我們說正事好不好。

沈佛心大約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微微點頭,

說:“故而,謝施主若能取出蝴蝶玉簡,我也可以脫困。我在大陣中蹉跎多月,已參透了幾分大陣的原理。待封印一破,我就能再不受大陣約束。屆時我與謝施主、郭真人聯手,必能叫諸惡之首伏法。”

“好。”謝蘊昭沉思片刻,點頭應下,“我該怎麼做?”

“要破除蝴蝶玉簡的禁製,首先需要封印我的人的一滴心頭血。”

“誰?謝九?”謝蘊昭想了想,“他修為遠在我之上,我恐怕打不過他。”

“不是他,是一名凡人。”沈佛心道,“單一個謝九,不足以將我封印於此。”

“凡人?這怎麼可能……”

“並非普通的凡人,而是掌握了因果願力的凡人。他身上應當流淌著傳自上古大妖的血脈;這一絲血脈原本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卻在他這一代重新顯露威力,賦予了他與我的因果禁製類似的天賦神通。”

“原來如此。世界之大,果然無奇不有。”謝蘊昭沉吟道,“那人是誰?”

“謝十一郎,謝懷。”

“……謝懷?”

謝蘊昭猛地抬起頭,正望進沈佛心沉靜的雙目。

沈佛心滿麵傷疤、形如羅刹。但除此之外,人們仍能隱約看出他眉眼起伏似山巒秀麗,長眉鳳眼如川河迤邐。當他一粒粒撚動佛珠、娓娓說法時,容貌就漸漸變得不再重要。

他坐在那裡,就是一道圓滿佛光。

謝蘊昭不喜歡被人影響。但這一個瞬間,她仍然從佛修的目光中得到了安撫,心中的漣漪平息下去。

謝懷——這個名字,就是當初她被威脅去平京時,來人報上的主家姓名。

她在平京中多有打聽,然而謝九人人知道,謝十一卻寂寂無名。她幾乎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或者記差了,直到現在沈佛心說出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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