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2 / 2)

他轉動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謝九。那是他的親子。他虧待過他嗎,他虧待過九郎嗎?

他即便負儘天下人,難道虧待過自己的家人、妖仆嗎?

他想問,卻問不出。

唯一滴渾濁的眼淚滲出眼角。

這名風流一世的家主閉上眼,再沒有一絲聲息。

他的妖仆委頓在地,化為一抔塵土,隨風散去。

當今世上最頂級世家的掌權者,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被白蓮心印控製的五十餘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麼辦?”

“……隻能拚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師門,當個散修!”

他們都是修煉了上百年的修士,麵色一狠便下定決心。

但這時,空中再度傳出驚雷聲響。

“——星海無垠,鎮於方寸。”

一方巨大的印章出現在邪佛頭頂。

印章濃如漆墨,又閃爍點點相關,仿佛以無垠星空鑄就。

——那是北鬥的鎮派之寶……鎮星印!

隻在一個起落之間,方才邪光陣陣的邪佛便被印章擊得粉碎。

鎮星印擊碎邪魔,又如流星墜下,直奔那五十餘名修士而去!

——轟!

地動山搖。

五十餘名修士,最低無我境,最高有歸真境,但麵對這一印之威,他們卻連半分抵抗力都沒有,便被鎮在印下。

沒發出半點聲響。

也不知是死是活。

煙塵四起。

遙遙高空中,掌門聳聳肩,麵對列位驚疑不定的同道,輕描淡寫一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唔,我記得我們仙道盟是這般規定的,沒錯吧?”

“……原來是這樣啊。”

煙塵未散。

但煙塵之中,卻衝出一片絕豔劍光。

還有夜色展開。

夜色中有星光璀璨;比那一方鎮星印的光華更璀璨。

星光中的龍女沒了笑意。她抱著寶瓶,寶瓶裡是一枝尚未被完全點亮的蓮花;龍女嬌美清麗的麵容冷冰冰的,渾身如籠了一層冰涼的霧氣。

謝蘊昭卻反而在微微地笑,哪怕眼中一片冰冷。

龍女抱著寶瓶,她握著太阿劍。

“原來這就是掌門師叔與謝九的約定。你早知道仙門被世家掌控的白蓮會滲入,但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隻知道他們必然會參加洛園花會。”

“借此機會,謝九能順利掌控平京,掌門師叔則一舉為仙道除去了臥底。”

“掌門師叔,好算計。”

掌門笑眯眯的,沒有否認。

“阿昭真聰明。你瞧,世家這些都是大惡人,白蓮會也是些大惡人。一箭雙雕將他們除去,豈非大善?”

“……大善?”

劍光更烈。

謝蘊昭停在師兄身邊。

也停在謝九對麵。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大善了。我隻知道什麼是小善。”

劍光在展開。

分明沒有出劍,卻有一輪攜帶了淡淡金蓮的太極圖展開。

她說:“我隻知道,恩怨分明、血債血償……是為善。”

忽然,衛枕流輕輕“咦”了一聲。

他身上浮出一朵金蓮來。

那蓮花半開半合,瑩瑩生光,竟仿佛是謝蘊昭太極圖中的蓮花化為了現實。

見到這朵蓮花,上方的北鬥掌門眼眸一沉。但他並未出聲,反而流露些許興味,看向了另一邊的謝九和沈佛心。

謝九在看那朵蓮花。

沈佛心也在看那朵蓮花。

他們的目光本就相似,現在幾乎變得一模一樣。

蓮花飛到半空。

謝蘊昭隻覺胸口微微一熱,像有什麼東西離她而去,也浮起在空中。

是她隨身攜帶的錦囊……不,是錦囊中的石珠。

就是那枚據說她出生就有、從不離身的石珠。

轉眼之間,石珠與蓮花合二為一,恰恰嵌進蓮心,補上了獨獨缺少的空洞。

霎時,明光大盛。

金蓮盛放到極致,散作無數光點,灑在了謝蘊昭身上。

她看見一片白光。

白光中,係統的提示飛快流過。

[檢測到受托人獲取【步步生蓮】,融合即將開啟]

[檢測到受托人道心境界穩固,修為攀升中……]

[突破和光境]

[到達無我境初階]

[到達無我境中階]

[到達無我境後階]

[到達無我境圓滿]

[突破無我境]

[到達神遊境初階]

[因受托人實力提升,【太阿神劍】品級上升,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因受托人心境突破,獲得【人間火】,將自動融入【五火七禽扇】]

[受托人獲得【五火七禽扇】(缺失5),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法器分為地、靈、寶、玄。

而玄器……是舉世難尋的稀少寶物。

謝蘊昭看看麵板,突然一笑:“這是看我要被雷劈了,太可憐,所以給我的福利麼?”

夜色中,龍女手中的寶瓶泛起靈光;蓮花歸於完整,緩緩盛開到極致。

“師妹。”

衛枕流忽然握住她的手。

謝蘊昭的體溫向來比他高一些。以往她總是感覺師兄的手溫涼如玉;但這一次似乎是她的手更涼。

師兄穩穩地抓著她。

謝蘊昭以為他要問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畢竟她現在渾身靈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遊。

但衛枕流沒有。

他隻是微微笑著,溫柔而鄭重道:“師妹,你要記得,我隨時會為你拔劍。”

白衣翠冠、俊麗溫潤的劍修,仿佛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與夜色的寒涼。

現在,他眼中的寒涼更濃了許多,像怒火凍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卻能透過冰雪看見他的靈魂,和他靈魂深處的赤誠與眷戀。

他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你若要戰,我便戰;你若要離開,天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紅欲滴;星月映在他眼裡,流轉出暗紅光暈。

衛枕流看著空中的北鬥掌門,他的師叔,也是事實上傳授他劍法的師父,和天外執棋的那隻手。

他也看向對麵的謝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鬥掌門輕輕眯了眯眼。

謝蘊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點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其實覺得十分寒冷。

“師兄……”

她隻說了這一個詞,清豔冷冽的眉眼也隻柔軟了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舉長劍。

“日月劍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義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後再議。

不要當什麼孤膽英雄,也不要當什麼北鬥新秀、未來領袖。

她隻要當最初的謝長樂,要當她死去的親人的乖囡囡,要對得起那座南方小城裡每一絲氤氳的水汽、每一個飛上天的風箏、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給她的櫻桃酥酪。

哪怕一萬個人裡,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蒙住眼睛,說這是誤會,剩下一個人堅持說你沒有證據。

她隻要自己知道誰是誰非,便會一往無前。

哪怕身後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初心。

——她是為了什麼,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這是神遊境的日月劍法。

是用玄器劃出的孤光。

空中的龍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蓮花寶瓶。

朵朵靈火亮起,根根金羽展開;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勢,更將謝蘊昭的攻擊放大到了極致。

夜空之下的北鬥掌門歎了一口氣。他把玩著鎮星印,苦惱道:“這可不太好啊。沒憑沒據的,不是平白給人攻擊我們仙道盟的借口麼?”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卻有龍淵劍吟嘯而來,封鎖了他的攻擊。

衛枕流踏雲而來,眉心朱砂血光流轉,似乎隨時會化為蔓延的花紋。

“師妹想手刃仇敵,我隻能尊重她的願望。”他彬彬有禮地說,“我不乾涉她,掌門師叔也請勿打擾。還有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溫雅俊美。

但這一笑間,剛才被掌門召來的濃雲黑霧忽而散去,隻留漫天星輝。

一念動而風雲換……

其餘修士悚然一驚:“玄德境?!”

衛枕流隻笑道:“還請諸位觀戰。”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邊。他低眉看著手裡的透明佛珠;每一顆都折射出龍女的麵容,還有長劍火紅的流光。

謝蘊昭隻看著謝九。

大片靈火燃成火海。

謝九在她攻擊的中央。

也在靈火的中央。

徒妄劍出,太極圖轉。

他在黑與白之間看著謝蘊昭,忽然說:“當年我本想將你接到平京來。”

劍光無邊,孤冷決然。

他接下一劍,繼續說:“我著人告訴你外祖父,你並非他們親生血脈。世家從來看重血脈,我本以為他自此會冷落你,我便能讓人帶你走。”

金蓮搖曳,灑下滴滴露水;露水化為殺意,道道毫不留情。

謝九說:“後來我請他入京,直言想讓你住在平京。能養在平京謝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該拒絕。”

謝蘊昭說:“可外祖父拒絕了。”

“他拒絕了。他乘坐馬車離開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謝九有紋絲不動的平靜,眼中的澄淨月色也像凍結不變,“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說什麼,說你果真不知情?”謝蘊昭按下劍光。

謝九抿了抿唇,一時沒有回答。

謝蘊昭忽然懂了。她說:“你沒有讓謝懷去做什麼,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會那麼做。你沒有阻止,而是選擇袖手旁觀。就像這半年裡你也對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觀一樣。”

謝九仍然沒有說話。

她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光芒在她劍尖彙聚;如日,如月,如星。

謝九閉上眼。

“如果我沒有放任……”他的聲音中漂浮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睜眼看來,說:“風車。”

“萬裡河山連經緯,百丈紅塵皆棋局,不是麼?”謝蘊昭一聲冷笑,“你以天下為棋局,為何不自己算,還偏要來問我?”

他說:“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殺你,也算不了你。”他麵無表情,“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來還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樹乾上。

白沙劍倒在他手邊。

一個血洞赫然出現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衛師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著,捂著傷,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佘小川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荀師叔,你沒死啊?”她帶著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並未發覺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開口,他才遲鈍地回頭。

“你怎麼……”他有些茫然,“師門應該已經來人了,柯師弟也在其中,你怎麼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師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這兒,我怎麼能丟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腦袋,蹲下去,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壞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陣法,幫助謝九他們一起蒙蔽時間。而且,我還阻攔了謝師妹的飛書傳信。最後,我攔著衛師弟不讓他去救謝師妹。”

“啊,是這樣嗎?”佘小川愣住,驚呼道,“原來荀師叔你是故意的!太壞了!”

荀自在長須一口氣,嚴肅點頭,很真摯、很誠懇地說:“對,沒錯。你仔細看看,我滿臉都寫著‘壞’。”

佘小川瞪著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沒有啊,哪有‘壞’字。”她悶悶說,“荀師叔不要騙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來,差點沒一個踉蹌跌倒。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後堅定道:“直覺!我是妖族,我的直覺很準!”

“……”

荀自在可以跟彆人辯論上七天七夜,可麵對“直覺”一詞,他也沒話可說。

他隻能搖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要進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衣擺,“這下師門前輩都在平京城裡,城裡不危險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頭痛。他試圖甩開小姑娘,無果。

“很危險的。”

佘小川卻犯了倔:“要是我被丟在這兒,遇到危險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師叔的錯。”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細想了想,“那你跟著來吧。不過我叫你離得遠點,你就必須離遠一點。”

“好。”佘小川乖乖點頭。

他們走在無人的京郊,朝那座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師叔,你心臟被戳了個洞,為什麼還沒有死?”

“……你很盼著我死麼?”

“我好奇嘛。”

“……”

“荀師叔,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

“荀師叔。”

“荀師叔。”

“荀師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無奈,有氣沒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給你講個故事。”

“喏,心臟這兒……種了一個不太好的東西。衛師弟應該知道,所以他幫我用劍氣暫時封印起來了。他好像已經不止神遊境了……他也是個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從哪裡開始……從開頭吧。”

“很久以前,有一個書呆子。書呆子聽過一個故事,講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誡小和尚千萬不要下山,因為山下誘惑太多,尤其是情愛之事,最能動搖人心。結果最後,小和尚還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書呆子就想,他絕不修佛。後來果真,他修道去了。”

“彆人修道是為了求道,他修道是為了讀書……為什麼?因為他是個書呆子,平生心願就是看儘天下書。”

“書看多了,人會變傻。書中有黃金屋,卻更有不平事。”

“書呆子天天在山上看書,又在山下看多了紅塵慘事。兩相印證之下,他覺得很愧疚,因為他和同門可以乾乾淨淨、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修道長生,但紅塵中的凡人卻在汲汲營營、經曆著生老病死和各種苦難。”

“他向往孔聖人身合天道的境界,向往為生民立命的情懷,所以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改變世界。”

“那時候,書呆子還是個滿腔熱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為是同道中人的一群人,並自願加入了他們。”

“古有俠客劫富濟貧,今有書呆子劫仙濟凡。他自以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後能讓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長生。結果,後來……”

佘小川聽住了:“後來?”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頭。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慘白,眼神卻溫柔明亮。

“後來,他的心上人發現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聯絡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頭的人。就這麼被殺了,死得很慘。”

“啊……”佘小川心都揪起來了,“他們兩個人都好可憐啊。”

“兩個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憐,他卻是十足十地活該。”

荀自在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

“書呆子終於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麼樣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於是,他決定為心上人複仇。”

夜色安靜。

佘小川等了又等,追問:“然後呢?他怎麼複仇?”

“這個麼……”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其實,這一次謝師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該我來的。”

“……荀師叔?”

“我錯過了一個角色,錯過了開頭和經過。但是結尾……我不能再錯過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猙獰的眼睛睜開,死死看著平京城的方向。

……

東海之上,有辰極島。

有人站在海邊,望向西方。

海風吹開她的頭發,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執雨院使,戒律堂中負責死傷重案的院使。

也是鍥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點的院使。

“執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於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驚醒。

一回頭,她一怔,立刻單膝跪下謝罪:“拜見堂主。”

來人笑著一擺手:“不是公事,便叫我師父就好。”

戒律堂堂主,也是隱元峰峰主。

同時,也是執雨等人的師父。

“在想什麼?”隱元峰主問。

執雨不掩憂慮,直言:“荀自在必然有問題,徒兒擔心……”

“荀自在?”

誰料,峰主一愣,卻笑起來。

他連連擺手:“也怪我才出關,沒有同你說清楚。不必擔心荀自在的事。”

“……師父?”

“他以前確實走岔了路,但也早就走回來了。而且,他已經選定了為自己贖罪的方式。”

執雨起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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