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是驚訝的時候。
謝蘊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石無患沒死,但戰力已失;她背後還有小川以及其他無辜者,必須保護好他們。
“師兄,外麵什麼情況?”她用神識傳音。
衛枕流知道她的意思。神遊境往上,可以轉移空間、將他人送走;秘境雖然特殊,但萬象菱花飛天鏡的幻象取消之後,憑他玄德境的修為也能將這些人送走。
之前他們擔心外麵風浪未平、災禍四起,同門顧不上這些倒黴的受害人,反而讓他們落入險境。
至於現在……
兩人看了看沈佛心那半人半魔的模樣,忽然同時出手!
七星龍淵昂然怒吼,金色龍影盤旋直上,如上古真龍降臨,陡然吞沒了沈佛心的身影。
五火七禽扇揮出層疊虛幻之意,百禽幻影齊出,載起石無患、佘小川等人,飛向秘境之外。
本就在大能交手中搖搖欲墜的秘境——整個破碎了!
遠處的海底龍宮、須彌山殘骸……在接觸到外界的夜風的刹那,儘數潰散,回歸了它們十萬年時光中本該迎來的結局。
無儘的塵埃變為無數的風沙,如曆史的長河顯現而出,隔絕了三人。
那兩人在另一頭;二人聯手,配合默契。
沈佛心則獨自站在這一端。
他注視著這一幕,眼神越來越冷。
他忽然收起五色琉璃燈,從虛空中抽出了一把長劍。
那是一把陰陽二氣流轉的太極劍。
是……本屬於謝九的徒妄劍!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受托人請注意,可積蓄願力急速減少中]
謝蘊昭曾在平京城中見過徒妄劍和他的劍法。黑白二色代表陰陽,虛幻光芒凝為太極;劍身劃出一個圓,將天與地相連,化天地之廣闊為攻擊中無儘的衝擊力。
她感到了一種沒有來由的憤怒。
有的憤怒是源自對自己無能的憤慨,有的憤怒是源於親近之人受到損傷的心痛,而有的憤怒……
是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類麵對不可理解的異類時,都會產生的憤怒。
“你連自己的武器都沒有嗎!”謝蘊昭怒吼道。
她的怒火像是滾燙的油,讓四周的願力沸騰起來;那些被沈佛心牽扯過去的願力也倏然沸騰,乃至在他身軀上燒出了灼熱的傷痕!
她緊緊盯著沈佛心,長發在狂風中飛舞,發間的太陽火棘都被逼出了太陽真火,發出灼灼的光輝。
“謝九再可惡……也是值得尊重的人類!你吞噬了他,還要用他的法劍、他的劍意,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沈佛心手執黑白長劍,不以為意:“謝九也罷,石無患也罷,都不過是我當年的一道神念。他們即我,我卻與他們無關。”
“胡說八道……他們比你更像個人,不,他們都是真正的、獨立的人,隻有你是怪物!”
灼熱的憤怒燒著她的心臟。她必須說點什麼——必須大叫一聲什麼!
“謝九——你不是什麼紅塵百丈皆棋局嗎!你不是能算儘天下嗎!平京第一的謝九,就是個被人乾掉了都不掙紮一下的……徒有虛名的廢物嗎?!”
謝蘊昭的聲音讓願力愈加沸騰。
“你滾出來,我還沒有親手斬殺你——謝九,滾出來!!!”
這一瞬間,在沈佛心的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猛地躍動了一下!
是激烈的掙紮,還是不甘的情緒?
他的動作也隨之出現了一點僵硬。
七星龍淵抓住這點時機,猛地將攻勢推進了三分,眼看就要逼近沈佛心的要害。
就算他能借助願力重生,但謝蘊昭一直在抓回願力,到時候七星龍淵砍他個一百八十回,還能砍不死?
但緊接著,沈佛心的意誌就重新占據了上風。
那一點掙紮有如狂風中的火焰,在轉瞬的亮起後就歸於寂滅。
狂風之中,黑雲與黑沉的海浪之間,沈佛心……竟是輕輕笑了一聲。
在那張疤痕淡去的麵容上,隱隱出現的五官輪廓……與謝九一模一樣。
“謝施主,謝九或許的確有了自己的意誌……因為他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
徒妄劍在融化;無儘的黑白光芒流出,交織為龐大異常的太極圖。
沈佛心歎息般地說:“他還以為自己是因為我與靈蘊的緣故而喜歡你,但其實他喜歡的是謝施主你,不是靈蘊。”
“他喜歡那個會給他帶風車、和他下五子棋、背著他跑來跑去,不高興就諷刺他,卻總是記著他是個‘盲人’而處處照顧他的……許雲留。”
在七星龍淵的壓力下,太極圖緩緩蔓延、成型。
沈佛心的聲音也出現了扭曲。那份非人的空靈澄淨漸漸凝實,略有了一些低柔,變得好似新釀的酒液一般——醇厚,卻又不乏清澈。
……那是屬於謝九的聲音。
他拿著謝九的劍,用著謝九的招式,用謝九的臉和聲音,對謝蘊昭微微一笑。
“他隻是一道七情六欲不全、靈魂薄弱的殘念化身罷了,也難怪分不清自己的情感,堅持叫你‘靈蘊’,卻不知道就是他自己在那短短幾個月中對謝施主產生了思慕之情。”
“他甚至在不知道你的性彆、容貌的時候,就將你放進了他的規劃,以至於想背棄我的安排,偷去鬥燈而實現他‘獨立成人’的願望。”
衛枕流麵沉如水。
他說:“師妹,不要被他動搖心誌。”
謝蘊昭的額頭滑落汗水。
她一邊要抽出力量保護秘境受害者穿過風雨、順利降落,一邊要控製和爭奪願力,與沈佛心對抗。
她背後的龍女幻影也展開雙臂,好似在拉扯什麼力量。
師兄說的沒錯……動搖心誌的話,她不會聽。
何況,謝九是她的仇人,是她決定遲早會親手斬殺的對象。
他死了,她並不難過。
但是……
那個在蒼梧書院中彈琴,麵無表情地耍賴要她背著出去查案的王離,不該是這樣沒有尊嚴的死法!
她不難過他的死亡,卻憤怒他死得如此可悲!
願力忽然冷卻了一瞬。
然後重新沸騰!
這一回,甚至放出了太陽一般的光芒!
“天生日月,昭昭其行——”
謝蘊昭竟然嘗試著將日月劍法與願力結合,以願力而非靈力驅動這一招。
這絕對是一個荒謬的嘗試,因為萬古以來,願力都不可能代替靈力而作為道法的力量來源,否則佛門早就勝過道門,何苦想儘辦法剝離善念而嘗試修煉?
惡念倒是威力極大,卻會毀損道心,更不可能。
萬古以來,這是第一招以願力放出的攻擊。
“他是人,謝九是人!我也是人,師兄也是人——我們都和前世沒有關係,和曆史的屍體沒有關係!”
“我們是屬於今天的人,我們身後也是真實存在的、千千萬萬努力生活的人類!”
“休想用你的怪物說法——來玷汙我們生而為人的尊嚴!!”
轟——!
在如火的願力中,沈佛心竟然燒了起來。
第一次,他露出了痛苦之色。
衛枕流立即道:“師妹,堅持住!”
七星龍淵生出的龍影分化為二,交織而上,生生扯住了徒妄劍開辟而出的太極圖。
太極圖停滯住了。
但即便如此,此時,這張太極圖也比謝蘊昭記憶中的更加巨大、更加廣闊。
謝九在平京城中凝聚的太極圖,不過能覆蓋一個小院。
她也曾經複製過這一招,太極圖隻是堪堪能承載五個人的大小。
沈佛心製造的太極圖……竟然快要從近海一直延伸到澹州港口,而且這還是沒有完全成型的範圍。
一時間,除了火焰燒灼的聲音以外,天地間就隻剩了風浪的聲音。
甚至因為她和師兄在這裡,四周的風浪也被硬生生壓低了下去。
南海的風浪本就是被秘境開啟的空間激蕩之力而激發,也有部分是沈佛心從中作梗。鏡靈已經告訴謝蘊昭,它隻是製造了幻象欺騙九千家主,並未放出什麼上古海魔。
今夜的動亂和風浪,都是沈佛心的手筆。
“師妹,補充靈力。”衛枕流一麵壓製沈佛心,一麵提醒,“我瞧你是用靈力來控製願力,勿要大意。”
謝蘊昭微一點頭,吞下兩粒蘊靈寶丹。以前她不知情,現在想想這寶丹的名字,說不定還是靈蘊發明和煉製出的丹藥。
就在這時……
太極圖忽然一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同樣是謝九用過的劍法。
在沈佛心手中發揮出來,還是在他被壓製的前提下所發揮的威力,卻赫然生出無可匹敵的龐大壓力!
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起來!
底下黑色的海浪也跟著旋轉,竟是轉眼就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旋渦,充斥著吞噬和死寂之意,宛如深淵。
——宛如沈佛心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是深不見底的、怪物一樣的深淵。
謝蘊昭記憶中的徒妄劍意,是曾親身體會過這一道萬物寂滅而相生的劍意。
但是,無論是謝九的劍還是她的劍,都和沈佛心的劍意不一樣。
他們的劍意是死中求生,由死而生,但沈佛心的劍意……卻是生而為死,萬物終將湮滅!
她隻覺眼前一花,就被師兄攬在懷中!
“唔——!”
他悶哼一聲,唇邊一絲血痕。
“師兄!!”
“無事。”
他笑裡帶血,眼睛卻明亮。七星龍淵劍吟未停、龍影不息,在他背後更加高昂,狠狠纏住了手舉長劍的沈佛心!
“什麼道君,沈佛心,謝九……我說過,我不會再讓他們傷害師妹。”
劍修回過身,漫不經心地擦去唇邊的血跡。他並未化魔,眼裡的笑意卻有一種瘋狂的光芒。
“隻不過是死寂劍意罷了……難道,我不會麼?”
他伸出手。
金色長龍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身軀在半空潰散為點點金光。
“龍戰於野——”
無數金光好似真龍身死時灑下的點點血液,又像一片片拔下的龍鱗。
“——其血玄黃。”
謝蘊昭同樣在平京城看過這一招。
那時她見到的是昂然怒飛的神龍,今天所見到的……卻是龍之將死的哀鳴!
不是深淵,而是寂滅。
是永夜中苦苦等待光明而不來的絕望。
是冰冷的月光照亮冰冷的群山,放眼望去全是蒼茫白雪的寒冷。
黑暗。
孤單。
寒冷。
絕望。
麻木。
一切種種交織,即便是深淵……也能凍結。
真的凍結了。
從旋轉的黑色海浪,到蔓延鋪開的太極圖,到沈佛心這個人——全都被凍結了。
更奇妙的是,寒冰之下,謝蘊昭點燃的願力之火仍在燃燒。
衛枕流散著長發,白衣帶血,懷中緊緊抱著師妹,唇邊一縷冷笑。
“就這麼燒死算了。”他刻薄地說,“一次燒不死,就燒個一百次、一千次。或者我先把這東西砍成百八十塊,師妹再慢慢燒,仔細累壞了。”
天地寂然。
玄德大能交手,風浪不避,四周的修士卻都很有眼力見,早早地退開了。
謝蘊昭看了看四周,發現不僅是扶風城本地的修士,還有許多仙道盟的修士前來支援,其中包括許多月白衣衫的弟子,都用《太乙衍天紫薇決》,一看就知道是北鬥仙宗的弟子。
早在他們發現九千家主不對勁時,就給師門報了信,看來師門派的人總算到了。
雖然門中的歸真、玄德大修沒有前來,但謝蘊昭看見了好幾個真傳弟子,包括幾峰的首座弟子。
這樣一來,澹州的普通人應當也安全了。
在方才的交手中,上古秘境被能量不斷衝擊,已經氣化蒸發;每一粒塵埃都回歸為更本質的力量,朝四周散逸而去,依附到了今天的世界之中。
“師兄,沈佛心怎麼辦?”謝蘊昭問,“總不好就放在這兒。”
衛枕流想了想,說:“送信給衝虛真君,最好勞動他走一趟。如果不行,至少要另一位玄德修士前來。掌門就不必了,我擔心……”
他皺了皺眉。
謝蘊昭知道他的未儘之言:掌門過去有意無意幫扶石無患,平京事變時又阻止師兄對戰沈佛心和謝九,說不定與道君有什麼牽扯,甚至……萬一他就是三屍中剩下的那一個怎麼辦?
她點點頭,注視著那被燒灼又被冰封的修士,又想起謝九,心情有些複雜,隻能低聲道:“師兄說的是。沈佛心未死,他終究身份特殊,不知道還藏了什麼手段。還是小心一些,避免出什麼差錯。”
有時,人會不知不覺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要是謝蘊昭心情能好一些,她會反應過來自己現在說的這話就是fg,說不準還會自己調侃說fg立不得,應該反向毒奶、說沈佛心一定要出差錯才對。
可惜,所謂預兆與意外,常常就是轉瞬之事。
——“佛心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