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也無風雨也無晴(2 / 2)

就這麼十幾萬年過去了。

須彌山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很少很少有人或妖能長壽至十幾萬年。

有一些血脈古老的大妖倒是可以,但他們似乎都不樂意搬來須彌山。有一次開群仙會的時候,有一個千裡迢迢趕來須彌山聽道的人,在苦苦哀求想要留下,但是道童不允,因為還沒有到須彌山收人的時間。

那人哀求時,有一個大妖就在邊上看著。

無晴認識他——這句話在當時沒有意義,因為他認識天下所有的生命,然而後來這件事變得很有意義也很重要,甚至越來越重要,因為它影響了無晴生命的走向和終點。

那個冷眼旁觀的大妖是龍君枕流,天下水族之主,四方海域的君王。

他當時穿著正式的玄色禮服,頭戴有十二冠旒的帝王冠冕,倚在一旁的假山上,百無聊賴地用尾巴拍來拍去。

“真無聊。”龍君抱怨說,“你們須彌山成天圍著一個人團團轉,真無聊。不如我們水族,平時大多自己做自己的事,就算欺負彆人,那也是自己的事。”

龍君也是從絕地天通前的時代過來的。他本可以和聖人他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聽說他很討厭那群“老不死的”,正好他們走了再也看不見,樂得他待在這兒。

無晴多看了那個場麵兩眼。

其實他很少會像這樣留心什麼,但他的確留心了那一幕。也許這也是一個預警。

他花了些微的心思回憶龍君,思考他為什麼討厭聖人,然後他想起來,是因為一個預言。

在龍君枕流出生不久時,某位擅長觀星、占卜的聖人曾說,龍君天生冷心冷情,不會對天地萬物產生任何真正的動念。

但是,他一生中會遇到一次真正的心動,那也會是他唯一的心動。

心不動,情就不動;心若動,就會是他真正眷戀眾生的開始。

同樣也是那名聖人,她曾對無晴說過一個很像的預言。她說他有情劫,而且注定渡不過。

“你渡不過你的情劫。”聖人說,“無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實現你的願望。”

她說話時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神情,後來人們告訴無晴,說那是悲憫。如果聖人在告訴龍君預言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那無晴

能夠明白龍君為何討厭他們。

不明白未來前路的人,總會覺得看透一切的人自以為是、過分討厭。

(中)

道君無晴能看見天下任何一個地方。但對龍君這樣的同等級存在,他通常會刻意不看,以示尊重。

這是十幾萬年的生活帶給他的經驗,畢竟龍君曾經為了巢穴被窺探而打上門來,變回真身滿山地打滾、大發脾氣,最後從頭痛的須彌山眾人手中訛了一大堆華麗寶貝,心滿意足地回南海睡大覺。

須彌山的人們就一遍遍地在無晴耳邊碎碎念,說道君您千萬不要再看龍君啊,我們的家底都賠空了,實在賠不起了。

無晴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會“家底賠空”——也許是寶物沒有了的意思?這麼想著,他就出去轉了轉,正好鎮壓了幾個有違天道的凶惡大妖、邪魔外道,再順手拿點東西回來。

結果須彌山眾人忽然眼淚汪汪,說感動極了,要為道君肝腦塗地。

無晴靜靜地看著他們,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繼續靜靜地看書。

眾人感動一會兒,也就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須彌山上總有很多事要做,要給花鋤草、給草澆水、給水清理過多的雜魚、給魚喂不多也不少的食物、為了得到食物去種一些靈植……

像一個循環。

無晴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做循環的事也能如此有精神,所以他就隻是靜靜看著。

不好也不壞。

他總是覺得什麼事都不好也不壞。

除了一件事……龍君來須彌山的時候,就算是無晴也會覺得有點麻煩。

龍君來須彌山這事,起源於群仙會。

須彌山上經常召開群仙會。這當然不是無晴召集的,但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個慣例的聚會。

表麵上的名頭是商量如何安定天下,如何對付西方蠢蠢欲動的佛國。但說實話,這兩件大事都隻有無晴一個人在認真關心。每次他為之布局時,也沒有哪個群仙會的成員真正說要幫忙或是如何。

龍君向來準時參加群仙會,從來不缺席。他每次都甩著龍尾大搖大擺地來,挨個找與會者換取華麗的金銀珠寶,如果對方不給,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

打得須彌山上落英繽紛,無晴連看書也不清淨。

他想著,龍君他們其實把群仙會當成一個遊戲,過幾年就玩一玩,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無聊也是無聊。

結果就在他產生這個想法的不久後,龍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會。

無晴不會窺視龍君的宮殿,但他知道龍君缺席的原因。

他聽見了南海水族的議論。

水族們說龍君撿了一個血統不明的混血龍女,當個寵物養著玩,不成想越養越有興致,索性連門都不出了。

無晴想起了聖人曾經的預言。

他想,龍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動。

但這和無晴沒有關係。

他仍舊坐在須彌山頂,注視著塵世也注視著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軌一直延伸到十餘萬年後,因此他以為自己也會一直守著這個世界直到十餘萬年再度經過。

直到他路過南海邊,偶然救了一個人。

被人揪著龍角、打得傷痕累累的小小龍女,帶著哭腔大聲讓他們滾,還揮著拳頭要反擊。

恃強淩弱,有違天道。所以無晴出手了。

他以為這隻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像拂去灰塵一般轉眼能忘,但當那隻小小的龍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著他,說:“我叫靈蘊,你是誰?”

……這時候,無晴透過她明潤清亮的眼睛,看見了佛祖的伸手、金蓮的搖曳,還有十多萬年前聖人在星空下投來的悲憫的目光。

——無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實現你的願望。

他凝視著她。他感到了一絲難言的荒謬,並難得想感歎一句“可笑”。

可笑。一個普通的龍女,如何能同時是龍君一生唯一的心動,和他被斷言渡不過的情劫?

而願望,他又有何願望?他的願望是讓天地眾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踐行這一願望。

還能有什麼願望?

他乘雲駕霧,離開了南海邊,留下小小的靈蘊對他的背影揮手,大聲說會報答他。

無晴回到須彌山,坐在山頂的梨樹下,捧著凝聚天道至理的書,卻第一次無法靜心。

這是佛祖的謀算,毫無疑問。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奪取大道。

他不會成功的。

靈蘊不會成功的。

他扣下書,擺出棋盤,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

八年之後,靈蘊來到了須彌山。

她的到來在須彌山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因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無論是按照人類的標準還是妖族的標準。

和八年前相比,她長大了許多,但看著他時亮晶晶的眼神還是沒有改變。

很快,須彌山上人人都說,龍女靈蘊一心戀慕道君。

大多數人都隻是私下悄悄說一說,縱然他們知道他能聽見,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隻要沒有正大光明當著他的麵,人們就能假裝他聽不見,自顧自說得開心。

總歸無晴也隻是靜靜聽著,從不會做什麼。

更不會說什麼。

他總是獨自坐在須彌山巔的梨花樹下,身邊也總是清清靜靜,沒有任何改變。

但無晴很快發現……他很難完全忽略靈蘊。

起初她是個初來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實得很,大部分時間都在乖乖地除草、澆花、給魚喂食,圍著須彌山的前輩們問東問西。

很快,她就摸清了須彌山的規矩,並自己總結出一條真理:隻要不乾壞事,那無論做什麼,道君都不會在意。

她開始頻繁地往山頂跑。

他坐在梨樹下看書,她就坐在一邊看他。

他閉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煉。

他有時對著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動地看著,目光不像龍,倒像一隻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

他靜靜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

她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她不再始終保持安靜,而開始和他說話。

“道君喜愛弈棋麼?如果我學會了,道君願意和我下棋麼?”

“道君喜歡梨花麼?”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賞夜空麼?”

他不由想,她的問題真多啊。

他習慣了清靜,現在卻有點不大清靜了。

他放下書,看著她。彼時正值夏夜,流螢飛來飛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瑩。靈蘊搬了個小馬紮,也捧了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看。

他一看過去,她的眼神立即就變得亮晶晶起來。他有點漫不經心地想:難道龍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就是因為他們的眼睛這麼亮晶晶?

他告訴她:“我在觀測星空命軌,測算天地大道。”

她抬起頭,也去看垂落的星光。

她當時才入神遊,看不出個所以然,卻還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無晴卻看見了星光落在她臉上。

他第一次見到須彌山上的梨花時,覺得梨花是美的,但也僅此而已。此時此刻——彼時彼刻,他卻忽覺心中一動,再仔細去品味,卻什麼都尋找不出。

隻有一個念頭: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僅此而已,她呢?

這個念頭像一粒細微的種子,落在他心中,再尋不得。

但他早該明白,是種子……就總有發芽的那一天。

靈蘊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認真地在看,因此錯過了無晴注視她的短暫時刻,甚至從未發覺。

她收回目光時,無晴已經重新看回手裡的天之書。

她有些沮喪,忽然問:“道君總是這樣對什麼都淡淡的,難道世上沒有什麼事物,能讓你難過或者開心麼?”

無晴想說,沒有。

但在說出這個答案前,十幾萬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個蠻荒的年代在他記憶中複活,而有一隻老樹皮般的手在他頭頂摩挲。

——傻孩子,你要說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歡什麼也要去說、去拿。

——如果總是不說,你就得不到你喜歡的東西。哪怕你喜歡的那樣東西主動走到你身邊,如果你一直不說,也會失去。

他張開口,想說的話改變了。

他說:“我早已達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記私情,才能與天地同存。”

——活著,活著,活下去。

讓誰活下去?

靈蘊聽不見他的內心,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她困惑地問:“可為什麼要與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彆人也問過他這問題,總是到他說“與天地同存”時,他們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證大道、得明真相。

隻有她一個人追問:為什麼要與天地同存?

無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與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護眾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讓誰活下去?讓天地眾生活下去。

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靈蘊很驚訝地聽著。

當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飄落在她的發間,她忽然露出一個歡欣的笑,並帶著她那亮晶晶的眼神,問:“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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