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杏停下了手,轉頭一看,頓時喜了,把李小傑扔在了地上,走過去,有些不確定的喊道,
“李叔叔?”
“你誰啊?”
李繼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見他小閨女在哭,他兒子在地上滾著,眉頭緊鎖,繞過她,把小閨女抱在了懷裡,又把兒子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個女同誌,欺負他一個孩子乾啥?”
李繼工對這個欺負他閨女兒子的人,很不待見。
“李叔叔,你彆管他,這個小子賴的很,不僅撞了俺,還拿土坷垃砸俺。”
王小杏以為這是李叔叔鄰居家的娃。
“你說謊,是你先撞的我和妹妹,還罵我是有娘生沒娘養的玩意,還罵我是小兔崽子,剛剛你還打我。”
李小傑見他爸下班回來有人給他撐腰了,急忙告了王小杏的狀。
“你不罵我是臭叫花子,俺會那樣說你嗎,那咋算是罵,這城裡的娃真是嬌貴的很,連罵一句都不讓罵。
俺還就罵了,你個小鱉孫,有娘生沒娘教……”
王小杏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拳頭。
打人的正是李繼工,一個不知道打哪來的鄉下丫頭片子,竟然敢在這欺負他兒子。
“爸,打的好,她剛剛打我好多下哪。”
李小傑在一旁加勁。
被打倒在地上的王小杏,整個人都傻了,捂著臉,哇的一聲哭了,
“李叔叔,俺是小杏,俺是王小杏啊……”
“小杏,啥小杏?”
李繼工一時沒有想起來,他早就把這個相處沒幾天的繼女給忘的一乾二淨了。
畢竟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家裡也沒有人提起過她。
周杜娟更不會提。
“俺娘是周杜娟,俺是俺娘的親閨女,李叔叔,你不記得俺了嗎?
當年俺娘把俺扔到了鄉下,俺來找恁來了。”
王小杏委屈的不行,被打的那麵臉,生疼生疼的,嘴裡還有一股子鐵鏽味。
被王小杏這樣一提醒,李繼工想起來了,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連忙把王小杏從地上扶了起來,
“閨女啊,剛剛李叔叔真沒想起來是你。
當年你媽把你送走的時候,你才是個小姑娘,這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變成大姑娘了。
你剛剛可千萬彆怪李叔叔,李叔叔要是早知道你就是小杏,說啥也不會動手的,你看看這事弄的……”
“李叔叔,沒事。”
王小杏捂著臉從地上站了起來,看向那兩個小孩,
“李叔叔,他們是誰家的娃啊?”
李叔叔竟然這樣護著他們,還動手打她,這下手可真狠啊,王小杏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臉疼的讓她有些發懵。
“這個叫小傑,是你弟弟,那個叫紅霞,是你妹子。”
李繼工有了這一兒一女彆提多好了,就拿這個兒子來說,兒子從生下來,都是他看著長大,他管教著長大的,和他鄉下的那個大兒子可不一樣。
自己養的,就是一坨屎那就是親的,更何況李小傑也不是一坨屎。
還有這個小閨女,本來李繼工是有點重男偏女的,可有了這個小女娃後,在家裡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低了很多。
平時最喜歡讓這個小閨女騎在他脖子上,騎大馬。
他今年四十多了,還能得一個這樣的小閨女,啥也不求了,這輩子值了。
“啥?這是俺兄弟,俺妹子?”
王小杏頓時也顧不上疼了,咋呼了起來。
她來的時候可沒有想到她娘會再給她生個兄弟和妹子啊,她甚至都沒往這上麵想。
“小傑,叫大姐,這是你大姐。”
李繼工讓兒子喊人。
“啥大姐,我哪冒來的大姐,我媽就生了我和紅霞兩個。”
他爸鄉下還有個媳婦,那個媳婦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閨女,他這是知道的,他還見過他們來家裡朝他爸媽要錢。
他媽還讓他叫那個男的叫大哥,那個女的叫大姐。
這個剛剛打了他的臭要飯的,咋又是個大姐?
還是他媽生的,他從來沒有聽他媽說過他還有個大姐。
“小杏,你彆見怪,這個臭小子,被我和你媽給慣壞了。”
李繼工說道。
“原來,俺娘又有娃了啊……”
王小杏心裡說不出的失落,不過沒一會也就好了。
周杜娟正在屋裡往手上抹蛤蜊油,每次她洗完衣裳都會抹,這樣手不容易變粗糙。
她用了好幾年,才把手養成了和城裡女人一樣的手。
她和李繼工的房間裡,被收拾的很整潔。
屋裡還有兩個紅漆的木衣櫃,中間是一張鋪了牡丹花樣枕巾的木頭床,床的另外一邊是個桌子,上麵擺著塑料鏡子,瓶瓶罐罐的東西。
有瓶子裝的雪花膏,鐵皮裝的蛤蜊油……還有一支口紅。
這種口紅在百貨大樓賣三塊錢一支,算是稀罕物。
“娟子,快來看是誰來了!”
院子裡傳來李繼工的聲音,周杜娟連忙用梳子梳了梳頭發,對著鏡子抿了抿嘴,這才出來。
“誰來了啊?”
人沒到,聲音倒是先傳過來了,帶著一股子喜悅勁。
一出來,周杜娟就看到院子裡那個站著的仿佛乞丐一樣的鄉下姑娘,她眼中的笑意,逐漸消失了。
幾乎沒有猜,就知道她肯定是那個被她扔在鄉下的大閨女,王小杏。
王小杏怔怔的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女人,她穿著淺綠色短袖,下麵是沒有打補丁的褲子。
當年的長辮子已經剪掉了,留著城裡女人留的到下巴的短頭發。
整個人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印象中的娘,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她的那聲娘,就像卡在嗓子眼似的,嘴巴張了又張,就是喊不出來。
十一年沒見,她娘變了又像沒變,小時候的記憶一下子如潮水般湧了過來,反正她就是感到很陌生。
鄉下她爹都老成了那個樣子,她娘卻還這樣年輕。
“小杏,愣著乾啥,這是你娘啊……”
李繼工提著王小杏從鄉下給周杜娟這個娘背來的半袋子粗糧,看著這母女倆人都不說話,催促了一聲身旁的王小杏。
“娘……”
王小杏壓下心中的怪異感,喊了一聲娘,那聲音小的,要是耳朵背點的恐怕都聽不見。
“你不在鄉下呆著,跑到城裡乾什麼?”
周杜娟不喜歡這個大閨女,再加上她又生了兒子和閨女,她要是不來,她甚至都想不起來她。
王小杏這個閨女十幾年沒見了,這跑到城裡來投奔她這個娘來了,她娘張嘴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這些年多想她,而是問她來城裡乾啥。
王小杏難受的很不是滋味。
她記得她小時候,她娘對她很好很好。
逃難來到這榕城,有一口吃的,寧願自個餓著肚子,也要省給她吃。
可自從和她爹離了婚後,把她又扔給他爹,這些年,沒有給她捎過一封信,也沒有往家裡給她這個閨女寄點吃的,寄點衣裳啥的。
就像是忘了她這個閨女一樣,這麼多年來,對她不管不問的。
“娘,俺想你了,俺來城裡就是看看你。”
王小杏從李繼工手裡奪過來那個布袋子,
“娘,這是俺從咱家給你背來的大豆和小米,你在城裡肯定吃不著。
咱家的大豆可好吃了,還有那小米,煮出來的大碴子粥,我每次都能喝三碗……”
王小杏其實沒有喝過三碗過,因為她奶不讓。
周杜娟聽她一口一個咱家,聽的眼中的不喜越發的濃重,她看了一眼李繼工,怕他心裡不舒坦。
“好了,彆說了。”
“繼工,你們是打哪碰見的?”
“就在咱巷子口那個拐彎的地方,哪是我先碰見的啊,是咱小傑還有紅霞先和他們的大姐碰見的。”
李繼工還在抱著閨女紅霞,她的小臉蛋上,掛著還沒乾的淚水。
“媽,這真是我大姐嗎?
剛剛她還打我,還罵我是有娘生沒娘養的玩意,還罵我是小鱉孫。
咱家的醬油瓶子,也被她給撞碎了。”
李小傑又朝他媽告著王小杏的狀。
這個從鄉下來的大姐和他們真不像一個媽生的,真不知道他媽為啥會有這樣的閨女,他們為啥會有這樣的大姐。
“俺……俺起先不知道他就是俺兄弟,要是知道,俺肯定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
王小杏的聲音越來越低,她心虛的看了一眼她娘。
“沒事沒事,這都是誤會。”
李繼工打著圓場。
在飯桌上,
李繼工和周杜娟以及李小傑他們都沒有動筷子,淨看王小杏一碗接一碗的從盆子裡撈麵條。
兩三筷子撈起來一碗麵條,把炒好的臊子,往碗裡扒,然後隨便拌了拌,幾口就給乾完了一碗。
周杜娟下了半斤的掛麵,都在這個盆裡了,這是她們一家四口平時吃的量,被王小杏一個人抄的盆裡沒剩幾根麵條了。
那盆子炒好的臊子,也被扒拉的沒剩下了多少了。
“娘,李叔叔,小傑……你們咋光看俺,你們也吃啊。”
王小杏一邊說,一邊站起來還要朝盆子裡抄麵條,那筷子下去,就撈上來兩根,她的臉頓時燒了起來,尷尬的拿著碗,坐了下去,縮著個頭。
“娟子,再給下點去,家裡還有沒有掛麵了,沒有的話,我拿家裡的票證再去供銷社買點回來。”
李繼工看著這個小杏,活像是餓了好多天的。
他站了起來,打破了尷尬。
周杜娟臉色難看的要命,
“不用去買了,家裡還有點,不夠吃,就吃饃饃。”
說完就站起來去灶房又下麵去了。
“小杏,沒事,既然到家了,就敞開吃。”
李繼工怕王小杏覺得不好意思,就安慰她說。
王小杏低著頭不吭聲,用戶筷子扒拉著碗裡的那兩根麵條。
等李繼工站起來從飯桌上離開後,李小傑悄悄的問她,
“你咋吃這麼多啊?”
他第一次見吃的這麼多的人,就連他鄉下的大哥,大姐都比不上她能吃。
她一個人竟然吃了整整一盆子的麵條。
王小杏被問的臉更燙了,她在家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的飯。
她在家吃的麵條,都是豆麵摻野菜擀的,還隻能吃一碗,再去舀第二碗,會被說。
家裡小麥磨的麵粉做出來的麵條,家裡隻有她哥王曉兵和她爸王安能吃。
每年逢年過節,她奶就會給這倆人做兩碗擀的勁道的麵條,再打個雞蛋進去,給這倆人解解饞。
從來沒有她的份,她也從來不知道用白麵擀出來的麵條是啥味,不過白麵饃饃她倒是嘗過,過年5她奶會蒸上一鍋又香又白的白麵饃饃留著待客用。
把家裡的客人招待完後,她能分半塊白麵饃饃,那是她一年到頭唯一吃的一次白麵做的東西。
再加上她走了那麼長的路,又餓了這些天,周杜娟還做的有拌麵條吃的臊子。
王小杏才覺得自己沒吃幾碗,不知道盆裡的麵條為啥就沒了。
“你們在城裡天天吃這種好麵條嗎?”
王小杏忍不住問李小傑。
“這算啥好麵條,不就是供銷社賣的掛麵嗎?”
李小傑是吃慣掛麵的,他甚至不知道在鄉下,用地瓜也能做成麵條,地瓜做的麵條,黏糊糊的,吃到嘴裡,糊嗓子眼。
王小杏又不吭聲了,她瞥了一眼桌子上盆裡剩下的臊子,忍不住用筷子夾了一筷子,直接往嘴裡塞。
這臊子吃著可真香,裡麵竟然還有肉咧。
“沒有麵條,你吃臊子,不嫌鹹嗎?”
李小傑一臉的嫌棄,這個大姐真是一點好東西都沒吃過,不僅一個人吃掉了他們全家的飯,現在又饞的吃起來了臊子。
“不鹹不鹹,俺吃著正好,兄弟,大姐也給你扒點,你嘗嘗,俺娘做的這臊子是真好吃!”
王小杏說著,端著盆子要用被自己嗦的乾乾淨淨的筷子往李小傑碗裡扒臊子。
李小傑連忙端著自己的碗閃開了。
“那也是我娘,彆你娘你娘的,這臊子有啥稀罕的,我們家經常吃。”
王小杏訕訕的收了回來,坐了下去。
等李繼工端著一盆下好的麵條再過來的時候,就見桌子上的臊子都被扒拉乾淨了,盆子裡連個油花都瞅不見。
“爸,剛剛她用麵湯倒進盆裡,直接涮了涮,喝了。”
李小傑都覺得磕磣的慌。
“俺俺這不是怕浪費嗎,俺娘做的臊子太好吃了。”
王小杏頓時又成了大紅臉,她剛剛沒忍住。
“讓你娘再給做點臊子就成。”
李繼工讓王小杏等一會。
周杜娟在灶房都聽見她這個大閨女把她做的那一盆臊子也給吃完了,這樣的沒出息,她覺得丟人現眼的慌。
家裡沒有肉了,她炒了一盤青菜雞蛋,端到堂屋裡的時候,把這盤菜放在了自己身邊,然後先給李繼工,還有李小傑他們先抄了碗麵條,把盤子裡的菜扒拉到了他們碗裡。
然後把隻剩下兩根青菜的盤子,放在了桌子中間。
“吃吧。”
說完,就自顧自的拌了拌碗裡的麵條,喂給小閨女吃。
“小杏,快吃。”
李繼工見娟子把事做的這樣不體麵,怕王小杏覺得難堪,連忙親切的招呼她。
王小杏推辭不過,隻好在稀稀鬆鬆的麵湯裡,撈了半碗麵條,瞅了一眼盤子裡剩下的那兩根青菜,然後又垂下了眼。
這次她沒有再兩三口就吃完碗裡的麵條,而是一小根一小根的往嘴裡塞著。
桌子上很安靜,隻能聽到吃飯的聲音,安靜的讓人尷尬。
終於熬到了吃完飯,吃完飯後,王小杏爭著搶著要替周杜娟洗碗刷鍋,倆人爭執間,周杜娟手裡的那摞碗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倆人都愣了。
王小杏這剛來她娘這的第一天,就把家裡的碗給砸了,她手足無措的看著她娘拿著掃把掃地上的碎碗塊,灶房裡隻有母女倆人。
李繼工帶著兒子和閨女出去買雪糕去了。
“你找過來,到底是想乾啥?”
周杜娟一邊掃地上的碎碗,一邊問這個王小杏。
“娘……俺真的是因為想你,才來看你的。”
王小杏揪著衣角,有些忐忑不安,
“俺都十一年沒有見過你了,村子裡和俺一般大的,都有自個的娘,隻有俺沒有。
俺做夢都在想你,娘,你當年咋恁狠心啊,把俺扔給俺爹,這些年,也沒有回咱家,看過俺一次……”
“你這些年在家過的怎麼樣?”
周杜娟放下了手裡的掃把,這才真正的審視起了這個十一年沒見過的大閨女。
她長的很像她爹王安,看到她,就讓她想起來那個王安了。
王小杏見周杜娟關心她了,她連忙把自己在家裡過的有多慘的事說了出來,
“……這些年,俺在家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飯桌上多吃半塊窩窩頭,俺奶就對俺破口大罵……俺爹也向著俺那個不親的大哥王曉兵,壓根不疼俺。
全家也就隻有娘你疼俺了。”
周杜娟聽完後,臉上並沒有什麼觸動。
當年這個大閨女在這不是天天念著她的那個爹嗎,向著他,埋怨她這個娘,埋怨她背叛了她爹。
甚至幫著李繼工前麵的媳婦還有兒子閨女一塊對付她這個娘,還罵她不要臉。
這些事,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周杜娟還是記的很清楚。
她在鄉下吃了這些年的苦,終於知道是她這個娘最疼她了,可已經晚了。
“娘,這些年,俺爹其實一直念著你哪……他一直沒有再娶,要是你們能再結婚就好了。”
王小杏自顧自的說著。
王安那是娶不上,他和張桂花都想找黃花大閨女,王安覺得自己二婚,都有黃花大閨女啥也不要的願意跟他過日子,他三婚還想找這樣的。
隔壁村的媒婆好不容易把自個的遠方侄女介紹給了他,他嫌人家前麵嫁過人了,並且還帶著兩個娃。
張桂花更是嫌棄對方要彩禮,要新衣裳啥的。
這倆人都用當初周杜娟的標準來要求對方。
張桂花的第一條,就是讓媒婆找的女的,不能要彩禮,最好還要長得好,不能帶娃,沒有結過婚就更好了。
來到這個家裡,不能苛待她的寶貝孫子王曉兵,要孝順她這個婆婆,要聽自個男人的話,要勤快能乾活,最好吃的少。
要是能同意不辦酒席,自己背著一個小包袱直接來家裡過日子,那就更好了。
也就隻有她還把自個的兒子王安當成一個香餑餑,把她們家當成龍王殿。
後麵,幾個村子的媒婆都一臉吃了屎的樣子,再也沒有人給他兒子說媒了。
母子倆人這才急了,願意給彩禮了,對方是二婚的也沒關係……可誰還給他介紹啊。
原本他被周杜娟戴了綠帽子的名聲就不太好聽,過了一兩年才有那個姓張的媒婆願意把遠房侄女介紹給他。
可母子倆人眼界還高的不行。
這就弄成了後麵王安娶不上媳婦,打光棍了,打光棍的這些年,他一天比一天想周杜娟這個媳婦,想起來了她以前的各種好。
就連張桂花也誇她,誇她以前不要彩禮,誇她在家能乾活。
這也就是王小杏說她爹還念著她娘的原因。
周杜娟的臉色立馬變了,
“你要是再說這種話,就給我滾回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