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娘在旁邊聽了兒媳這樣說,神色也高興起來,“這樣想就對了,再怎麼樣想著小寶也得撐著,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沒見過你幾麵,奶水都吃的他嬸娘的,當娘的怎麼忍心丟下他。”
豆娘聽了這話兒又閉上眼,張知魚便明白豆娘不僅身體恢複得不好,還有些產後抑鬱。一個得不到身邊人真心實意關心的產婦很容易這樣,就算活得好好的可能哪天想不開抱著孩子就沒了。
娘家人不在身邊,丈夫也不能陪著,魚姐兒想起剛剛聞到的血腥味,抬手開了被子一條縫兒,果見著裡邊星星點點的血,對米老娘一下就凶起來:“你家怎麼讓病人躺在臟褥子上,她本來就產後調理得不好,這不是讓人病上加病。等會兒紮針讓她趴在自己的血上?我人小抱不動,你去找找掌櫃重新抱一床過來。”
米老娘不是很願意,她還是怕這是魚姐兒找的借口支她出去,但看著麵色慘白還剩一口氣兒的豆娘,咬咬牙還是出了門,走之前還對著拿著茶盅的高大夫喊:“你要是想逼死她,就儘管趁我不在的時候紮。”
高大夫有顧慮,魚姐兒可沒有,她學得從來都是先聽病人的意見,而不是什麼親屬,見米老娘走遠了就湊到豆娘跟前兒問她:“你要我給你紮還是高大夫,隻要你想我就把她關在外邊兒,不讓她進來,等你紮完了,我就說是我紮的,反正口說無憑。”
豆娘搖搖頭,“口說無憑,但一個疑字就能把人折磨死了。就算也活下來,我也還得待在穀家,這樣反忤逆婆婆,隻怕以後過得還不如現在好。”
兩家窮人湊在一起就是搭夥兒過日子,穀家離不開豆娘,反過來也一樣,孩子生了,身子傷了,真掙命活下來還得受穀家人說嘴,還不如這會兒就死了。
婆婆不在場,豆娘神色明顯放鬆了不少,她也不是一點力氣都沒,隻是不想麵對丈夫和婆婆,見魚姐兒不再提孩子,就知這小大夫懂了她的意思,便露了個笑臉兒道:“我這樣的娘嚇到你了是不是?”
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胎兒給孕婦帶來的身體傷害,基本上一生都無法恢複,以前魚姐兒真正小的時候不知道女孩兒可以不嫁人不生孩子,還想過長大了嫁個離婚有孩子的男人,這樣就可以不用進產房又有孩子,豈不是美滋滋過一生?
豆娘聽了這話兒真被逗笑起來,“這點大的孩子就琢磨著給人做後娘去了,遇上心眼多點兒的男人,一進門就能給你灌一碗絕育碗,不讓你妨著前頭的嫡子長孫,但你是城裡的姑娘,有爹娘疼,他們不會讓你受苦的。”
還有些話兒豆娘沒說,她怕嚇著孩子,在這個時候,女人不生孩子是不行的,因為無所出是可以休妻的。休妻也就是沒有任何嫁妝可以帶回,隻能淨身出戶。
一個女兒可以分到的家產,父母會在出嫁那天全部交給她,沒有了嫁妝,那是你自己肆意揮霍了爹娘的疼愛,再回到家裡吃的就是兄嫂的家資,爹娘在還好,若爹娘不在,日子一久哪個肯伺候?哪一個家族都不會輕易接受一個被休掉的姑奶奶,這還會直接影響到族裡姑娘的婚事,所以棄婦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許多女孩兒懵懵懂懂地就生了孩子,因為心裡本來不願意,但家裡都勸著,這樣的婦人產後抑鬱的機率就增大了很多。
豆娘就是這樣的情況,等被子的功夫,魚姐兒就悄悄問她:“你娘家人呢?他們不來看嗎?”
“我家也不寬裕。”這一句話就能說明現在的一切狀況。
張知魚看著豆娘還有些青澀的臉道:“你可以先愛你自己,等你把自己照顧好了再去麵對小孩兒,他現在還有爹和奶奶疼呢,你不疼你自己,那誰還能疼你呢?”
豆娘聽了這話兒淚珠兒又淌了一臉,卻不像剛剛那樣沒聲息地哭了,等到米老娘抱來褥子給她墊在身下,豆娘精神已經好了一些,便笑著對魚姐兒道:“你紮吧。”
張知魚看了眼高大夫,見他點頭,便拉了簾子慢慢拉開豆娘的衣裳,房裡放了好幾個火盆,用的都是趙掌櫃的好碳,她一進來就熱得冒汗,豆娘的手碰著卻是冷的,這樣失血過多在現代也是要死人的,如果能輸血就好了,但以現在的條件實在不可能。
張知魚取了被藥水重新泡洗過的銀針,按著高大夫教的法子往豆娘身上紮,米老娘見著那麼長的針沒入豆娘身體,她都沒吱一聲,心下不敢再看,微微彆了眼。
豆娘看著屋頂逐漸感覺到,隨著血液不斷往外流走的力氣和精神逐漸好了一些,先前兒她都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整個人似乎隻有頭還能動動,但現在已經能覺著腿躺久了有點麻麻的,心裡一下就有了微弱的希望。
說不定自己真的還可以活著,她才二十歲,嫁人才三年,今兒才是這輩子第二次進城,頭回她還和穀二郎高高興興地逛了會兒街,街上的小姑娘又粉嫩又漂亮,穀二郎還掏錢給她買了朵花戴,兩人還商量著下回帶著孩子也去河上聽聽小曲兒。
哪裡想到第二次她醒來就隻看到保和堂的屋頂,婆婆哥嫂都說她活不成了?
魚姐兒見她臉色沒有先前那麼蒼白,就放了大半的心,等收了針,足盯了一炷香·功夫還不見褥子上再有落紅下來,看著豆娘就忍不住笑起來:“血止住了,隻要以後不再流,你彆動氣,少憂慮,按時吃藥,一直聽大夫的話兒養著就能好了。”
豆娘開心得嗚嗚地哭起來,聽得外頭的人心頭一跳還當出了什麼事兒,穀二郎蹭一下站起來大喊:“豆娘!”
高大夫聽見聲兒,便打開門走出來道:“血止住了。”
保和堂的大夫鴉雀無聲,有人站出來問:“真不是你紮的?”
米老娘第一個反對,“我親眼看著的還能有假?我是能讓外男碰我兒媳的老太婆麼?”
眾人看了看米老娘,都搖搖頭,看向魚姐兒的目光就露出了驚豔之色。
南水縣有多久沒有出現過上好的針灸大夫了?多到保和堂從第一藥鋪都半退位了。
趙掌櫃深深地看了站著跟孫女說話的張阿公一眼,背著手回了房。
隻要魚姐兒繼續學醫再多學一些針方,就算沒彆的手段,他也能斷定,這南水縣的天,不出十年就要變了。
剩下的事就不是張知魚能摻合的了,她雖然也摸了脈,但跟高大夫相比火候還差了不少,幾個大夫看了她寫的和高大夫寫的,就道:
“還是看的病人太少。”
“基礎也不能算紮實。”
畢竟張阿公這方麵在保和堂就是中下流。
幾個大夫都有了小徒弟,一時為人師的勁兒上來,忍不住開了幾本書讓她照著看,一人幾本下來那單子最後寫得老長一條。好些都是各家藏書才有,能這樣指點魚姐兒,已經是愛才之心作祟,至於能不能找到就得看張家人自己的本事,他們是不可能再搭手的。
張阿公接過來很寶貝地給她揣到小荷包,囑咐她不準弄丟了,到時候上顧家去挨個翻,能翻多少是多少。
指點完魚姐兒,幾個大夫又圍著脈案研究起來,豆娘雖然是高大夫的病人,但已經是保和堂的大事,為了萬無一失,鋪子裡幾個婦人病的好手都出了場,遇到這種情況,同一派的大夫還是很團結的,行醫治病就得和人打交道,栽在陰溝裡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一但病人來鬨,大家都會幫把手。
高大夫是最清楚情況的,想了想就道:“隻紮一次估計不成,她拖得太久了,往後還得出血,這針得一天兩次,至少給她紮上半個月。”
米老娘在旁邊聽了這話兒就被嚇住了,“我們莊稼人,哪有功夫在城裡白耗,地裡的生計還不得全耽誤了。”
李氏拉著魚姐兒,就看一直不開腔的穀二郎道:“豆娘給你生了孩子,保和堂出了醫藥,你連人都舍不得留下照顧她?碼頭抗包的漢子一日功夫下來足有四十文錢。”出把子力氣請人照顧她總使得吧?
穀二郎聽了這話兒,想起起家裡的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妻子,哀求地看著老娘道:“家裡讓大哥幫著照看,我留在城裡看豆娘,下午送了你回去我就過來。”
米老娘哼哼兩句,也沒再反對,自覺隻要有進賬,她也不是那等惡婆婆,隻點名道:“之後紮針還得這小大夫來。不能讓男人瞧了身子去。”
這事兒得趙掌櫃拍板,畢竟魚姐兒不是保和堂的人,隻要能送走這家人,趙掌櫃一千萬個樂意,都不用想就點了頭,怕魚姐兒貪玩,還用錢勾她:“你從今兒起,這半個月日日來保和堂給她紮兩次針,我給你出診費。一天十五文怎麼樣?”
張知魚求之不得,大夫不看病人,學了也是白學,這事兒她自己就能做主,但她還有事想做,隻是有點不好意思。
趙掌櫃見她久不答應,也開始反思起來,聰哥兒這年歲一天要挨三頓揍,如今讓一個小女娘來給人治病,是不是課業繁重了些?
就這會兒功夫,魚姐兒已經考慮清楚了,看著趙掌櫃慢慢道:“我想把這半個月的工錢預支出來,成不成?”這樣她身上的錢加起來就有二百五十七文了,怎麼也能給顧慈買個樂子聽聽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