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大郎這檔子事,準備撐船出門的街坊都心有餘悸,改走了陸路。
雨還在接著下,張家一家子都爬了起來。
張阿公往身上套著蓑衣,聽魚姐兒和夏姐兒說起王家的事,大家都是積年的舊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牛哥兒還這樣小,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孤兒寡母的又怎麼辦?王家又不像顧家那樣有錢。
張阿公穿戴好,兩口吃了粥,回頭叫住李氏道:“找著人彆往家送,他在河頭久了,徑直往保和堂來,外傷若大彆叫人動他,還去保和堂叫人抬,抬不好要死人的。”
李氏應了聲兒,給他往水囊裡灌熱麵湯,路上冷了歇氣喝一口,魚姐兒也把自己的小蓑衣翻出來往頭上套。
張阿公瞪她:“這麼冷的天,你出門乾什麼,等不冷了再去。”
張知魚哼哼道:“天冷了不去天熱了不去,刮風不去下雨也不去,我還去乾什麼?不如一直在家跟夏姐兒玩泥巴得了。”
張阿公給噎得沒話說,心頭直罵,這倒黴孩子,我老張還不是關心你麼?
李氏在學習上對幾個孩子倒狠得下一二分心,想起日後這個家隻有她們姊妹兩個,那就得打小讓她兩個擔得起來,便跟爹道:“她在家玩得也夠久了,其他的孩子能刮風下雨地去念書,她也可以。”
張阿公跟這夫妻兩個對此事心知肚明,很有些默契,思索片刻看著漸小的雨低頭看魚姐兒道:“路上不許胡鬨,得走快點兒,彆老拉著阿公說話嘮嗑不乾人事。”
張知魚發誓她從來不是這個家中的話嘮,起碼她跟阿公間話嘮的那個不是她,但她自個兒還捏在阿公手裡,此時便沒吭聲,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此時南水縣葉家大宅裡,葉知縣正和妻兒一起美滋滋地吃早食。
縣丞渾身泥漿地進來,白著臉道:“葉大人,城外頭房子被雨衝垮了!”
葉知縣筷子差點插到鼻子上,愣愣地看他:“你說什麼?”
縣丞如喪考妣:“流民在城外的房子,今兒垮了不少,裡頭還有好些人沒挖出來。”
河南道的百姓十不存一,活下來的人許多都來了南邊,朝廷很重視這件事。
“不可能,那些木材都是我從葉家運過來的,絕不會下幾天雨就衝垮了……”葉知縣沉了臉道。
麵對可能有貪贓的嫌疑的上司,縣丞心裡也直抖,就怕他是個大貪,但人命關天,想著外頭的慘狀,縣丞想想還是咬著牙道:“葉大人,倒下的我去看了,都是泥巴房子。”
葉知縣雙眼一黑,拍案怒道:“這都是我親自檢查,親眼看著人將東西發到他們手上的。絕不可能有人偷梁換柱。”
但外頭的人能這麼想他麼?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那可是八百多流民!
皇帝已經下令各地必須接收河南道的災民,保證他們能安穩度過冬日,河南道連刺史和節度使都砍了………
師爺得了小廝傳喚,聽得這些話兒,腦門子也出了一陣冷汗,當時他早就勸過葉知縣不要自己經手,但葉知縣年紀還輕,又是頭一回當官,正是滿腔熱血的時候,說什麼也要自己來,他佩服這樣的人,卻不想自己效忠的人隻有熱血沒有手段。
此刻說什麼也晚了,師爺兩三步湊到葉知縣跟前兒,歎道:“大人先彆管誰換了東西,先得把他們安頓好再說這些,在南水縣這麼久,咱們縣從來沒餓著過流民,他們早不是當初瘦骨嶙峋沒一絲力氣的人。”
但凡有一絲力氣,誰肯認命?他們不就千裡迢迢從河南道走到了江南?這些人吃儘了貪官的苦,對貪官深惡痛絕,裡頭有心人一煽動,會不會新仇舊恨一起上湧,若出暴/亂,那真是不掉腦袋也得掉了。
葉知縣聽著師爺的話,麵上逐漸冷靜下來,披了蓑衣就往外走,四歲的小兒子抱著爹的腿嚇得大哭,葉知縣伸手拍了兩下他的背,便將他抱給妻子,帶著縣丞和師爺頭也不回地踏入細雨中。
那頭保和堂四處是人,張知魚被幾個大夫使得團團轉,這個要紮那個要紮,她隻有一副針,有針的大夫都把自己的針借了她用。
雨漸漸小如輕絮飛揚,朦朧的雨絲中,白牆黑瓦的南水縣又浮現出它溫柔的一麵。
張知魚和大夫們聚在一塊兒喝熱茶,她年紀還小,趙掌櫃特意讓小趙大夫給她配了蜜水,每日單給她上這個。
一群人還沒喘幾口氣,外頭又來了一人,身穿皂衣腰跨著長刀,一看就是衙門的人。
趙掌櫃忙打了個笑臉問:“官爺找哪位大夫?”
馬高見過魚姐兒,情況緊急沒跟趙掌櫃打招呼就直奔魚姐兒跟前,幾個大夫將魚姐兒扯到身後,緊張地盯著他。
馬高見狀一拍腦袋,毛茸茸的熊臉露出一個笑,幾個大夫看著他齜牙咧嘴的樣兒更警惕了。
馬高解釋:“魚姐兒,是我,馬高,你爹讓我來帶你阿公去春河抬人。”
魚姐兒從眾大夫後頭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他的臉回想了一下,對阿公道:“是爹的同僚,上次我去成藥坊的路上見過他跟爹說話。”
馬高笑:“我還經常喝你家的湯水哩。”說完將張大郎掛在他身上的水囊拿出來遞給魚姐兒。
張阿公一把接過去仔細看了看,認出是兒子的東西,想著定是找著了王大郎,忙讓人牽了車馬出來,又問馬高:“人傷到哪裡了?”
馬高臉色有些不好道:“王大郎被河裡石頭劃破了肚子,血流了一地,張捕頭不敢動他,才讓我過來。”
王大郎也算命大,他人生得魁梧,力氣也足。在河裡翻了幾個跟頭,嗆了好幾口水,若是常人這會兒都浮在河上了,他還有力氣勾著河邊的樹枝往上爬,等被他們找到時,王大郎才發現自己肚子破了個口子,河堤上蹭了一路的血。
張知魚始終記得那日是王大郎和黎嬸嬸救的她,穿了蓑衣拉著高大夫也要跟著去,還跟阿公道:“萬一出血點太多,我和高大夫一塊兒多些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