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扇子, 走路昂首挺胸, 白淨俊朗的臉看上去嚴肅又刻板,眼神冷若冰霜, 盛氣淩人得很, 段夢瑩有點看呆了,直到他目不斜視地走到身旁, 壓迫感湧來, 她才回過神, 兩頰滾燙地盯向地麵。
上次被唐知綜訓了頓她哭了好幾天, 哪怕割麥子插秧累得筋疲力儘, 隻要想到唐知綜就覺得憋屈喘不過氣來, 她家境優渥,走到哪兒都是焦點, 哪怕下鄉, 知青們對她也客客氣氣的,從來沒人像唐知綜指著自己鼻子罵過,明明恨得要死, 可不知為什麼, 聽說唐知綜茅廁倒塌, 她又擔心他出事, 自己抹不開麵子關心他, 便悄悄托人給他捎點錢應急。
哪曉得他不領情就算了,還將自己奚落了番。
連續兩次被他冷嘲熱諷,換平時她絕對和他老死不相往來了, 然而腦海裡浮起唐知綜罵她時坦蕩而無畏的表情,心虛氣短之餘又暗自竊喜,竊喜他罵的是自己,不是彆人,因為想到他和其他女同誌說那麼多話,心裡就像貓抓似的難受。
劉麗麗說她喜歡上唐知綜了,怎麼可能呢,她在城裡什麼人沒見過,如何會看上個結過婚的酒鬼。尤其那會唐知綜還沒離婚,喜歡個已婚男人,說出去會被人恥笑,品德會染上汙點,品德不端的人是沒法回城讀大學的,她害怕了,忙向隊上請病假說回城看病,她以為逃離農村就能擺脫自己的感情,她低估了唐知綜的魅力,回家後她經常想起他,甚至有次在街上錯把過路的瘸子認成了他,心花怒放的跑了過去,惹得朋友直笑她有心上人了。
他不知道,回來後聽說他做了隊長自己有多歡喜,以她爸媽的標準是堅決不會答應自己嫁給普通農民的,生產隊隊長雖然是最基層乾部,如果唐知綜努力的話,往上升不是沒有可能,唐知綜爬得越高,她們兩機會就越大。
她不禁猜測他做隊長是不是為了她。
但此時看著他陰沉沉的臉,段夢瑩又不太確定了,她小心翼翼地望著他,臉頰緋紅,許久才磕磕絆絆地擠出句話來,“上回還書是我態度不好,我向你道歉...”從小到大,她未曾向誰服過軟,能說出這兩句話可見多喜歡唐知綜,她偷偷抬眼瞄他,做隊長後他氣質不同了,溫和又不失剛硬,剛硬又不失禮貌,很難不讓人喜歡。
想起什麼,她慢騰騰地把手伸進連衣裙的衣兜,緩緩掏出3個紅色封紙,喜出望外地塞給身邊的權二,話卻是對著唐知綜說的,“天氣熱,給他們買冰棍吃,錢不多,是我自己的心意。”上次遇到劉春玲她就多了個心眼,經多番打聽詢問她和唐知綜的關係才知道唐知綜遇到困難,是劉春玲慷慨施以援手,唐知綜記著她的情,所以後來她母親上門鬨,唐知綜並沒把事情鬨大,且處處為劉春玲著想,要不然劉春玲恐怕沒法在生產隊待下去了。
具體的事李懷玉沒和她說,但高度讚美了唐知綜,李懷玉說要不是她有對象,肯定是要搶唐知綜的。
李懷玉說劉春玲花了很多錢打動唐知綜,她想超過劉春玲就得準備更多錢,段夢瑩想得明白,劉春玲那樣的條件都能入唐知綜的眼,她沒理由會輸,20塊錢不夠就100,100還嫌少就200,她就不信唐知綜會不喜歡錢。
把紅包塞給權二後就迫不及待地提醒他打開,權二抬眼看唐知綜,見他點頭後才慢慢抽出紅包裡的錢,5元麵值,有很多張,是權二數不清楚的數,權二苦著張臉,“爸爸...”
唐知綜不動聲色地垂著眼,粗略瞄兩眼就猜到大概多少錢,麵上不顯山露水,心裡樂開了花,故意繃著臉說,“既然給你們買冰棍的,你們就收著吧,說謝謝了沒?”
權二和酒幺不約而同地看向段夢瑩,異口同聲道,“謝謝段姨。”
沒錢的是知青,有錢的阿姨,兩人分得清情況。
孩子臉蛋白淨,聲音軟糯,聽得段夢瑩心都快融化了,摸摸酒幺的腦袋,仰頭望著唐知綜笑得花枝亂顫,唐知綜不忍直視,彆開了臉,發現旁邊杵著個小背簍,裡邊裝滿了布袋子,他強忍著喜悅問權二他們,“段姨來會兒了,有沒有給她倒水喝啊?”
兄弟兩搖搖頭,忙回屋將紅包放進抽屜,去灶房拿搪瓷缸給段夢瑩盛水,片刻功夫,唐知綜邀請段夢瑩進了堂屋,簷廊的背簍順著挪到牆角擱著,權二雙手捧著水壺,踮腳往搪瓷缸倒水,水是涼的,不怕燙到手,他瞥了眼堂屋方向,滿臉困惑,小聲問酒幺,“爸爸不是討厭段知青嗎,怎麼會留她喝水呢?”
往日家裡來個人,唐知綜很少讓他們倒水,說天氣炎熱,石磊哥他們挑水不容易,能省則省。
這話把石磊哥和石林哥感動得快哭了,發誓要給他們挑一輩子水喝。
會不會是他爸給忘了,要不要提醒他兩句?
酒幺雙手穩著搪瓷缸,像看傻子似的看權二兩眼,“咱爸多聰明,你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這不是段知青給咱錢了嗎?好多錢呢,咱都數不夠,給她喝點水咋了?”
又想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哪兒行。
當然,現在的他是講不出這樣的大道理的。
權二用力過猛,搪瓷缸的水多得溢了些出來,他趕緊彎腰,嘴巴湊過去吸了兩口,又讓權二吸兩口,待水明顯低過搪瓷缸邊沿才端去給段夢瑩。
他嘴巴甜,說話奶聲奶氣的,哄得段夢瑩眉開眼笑,本來段夢瑩是想單獨和唐知綜說幾句話,奈何兩個小家夥在,不好聊感情的事,便問起生產隊掃盲的事來,她從櫻花村過來,地裡的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
誇唐知綜有遠見有魄力,掃盲結束,桃花村生產隊就是公社最有文化的生產隊,照這個勁頭,極有可能是今年全縣的先進生產隊.....
人都有攀比心,幾個隊長也不例外,可能唐知綜不知道,周圍幾個生產隊隊長準備觀摩他們的方式方法,秋收後全生產隊展開學習,想在政績上超過唐知綜。
“知綜同誌,你們是最先搞掃盲教育的,你得盯緊點,有點成績後就上報給公社乾部,要公社乾部看到你們生產隊的成績,彆被其他生產隊搶了先。”
金銘縣偏僻落後,有些政策方針很難落實,就她所知,新中國成立後政府就開展了‘掃盲教育’,包括工礦企業,工會組織,民兵,婦聯等群眾團體,效果不錯,部分農村基層組織乾部也在農村開展掃盲教育,教許多農民認字算數寫字,政績突出,升得很快,唐知綜專心乾好這件事,沒準明年就升到公社去了。
到公社後,再乾兩件大事,想方設法升到縣裡,等到了縣上,她就能找她爸媽說她倆的事兒,憑她爸對她百依百順的性格,找關係把他升到省城不是問題,屆時她大學畢業,兩人就能朝夕相處了。
她想得長遠,但看唐知綜無動於衷,似乎並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不由得有點失落,她端起搪瓷缸喝了兩口水,盯著搪瓷缸上的字轉移自己難過的情緒。
氣氛沉默,屋外的蟬鳴聒噪不已,段夢瑩心煩意亂,連著喝了好幾口水,很想問問唐知綜是怎麼打算的,掃盲是他提出來的,不上報政績,難道真要白白便宜了其他生產隊隊長?話到嘴邊,又怕唐知綜嫌她管得寬生生給忍住了。
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太過炙熱,唐知綜沒法忽視,他卷起袖子,一臉正直道,“我組織掃盲不是為了做給公社乾部看,先進生產隊在我眼裡不過是個虛名,村民們過得好不好才是我關心的重點,我在桃花村長大,周圍的親戚朋友多是文盲,他們不會算數,一塊二一斤的肉買上三斤他們就要算很久,為此常常被嘲笑被鄙視,剛讀書沒多久,老娘進城總要叫上我一塊,覺得我上學了,有我跟著她心裡踏實,那會我數學不好,但她每次算錢都會期待地先看看我,等我點頭才爽快的給錢,你不知道她望著我時那滿含希望和信任的眼神.......”
記憶是酒鬼的,他舉這個例子是想彰顯自己淡泊名利,是個為老百姓做實事的乾部,哪曉得說著說著喉嚨酸楚,聲音哽咽。
不禁在心底罵酒鬼不是人,親媽嘔心瀝血地栽培他,盼著他出息給她長臉,他倒好,成天醉得不省人事犯渾,白白浪費了幾年學費,要知道,交學費的錢花到唐知國他們身上,幾兄弟不至於埋怨高翠華偏心,影響母子關係。
“哎...”
看他皺著眉,段夢瑩心裡不是滋味,唐知綜全心全意為老百姓做事,不看政績,踏踏實實默默無聞,而她功利心強凡事隻看最後能得到多大利益,利益大就卯足勁乾,利益小就敷衍了事,從這點來看,她思想遠遠不如唐知綜崇高,煩躁地摳著搪瓷缸上‘為人民服務’的大字,自慚形穢道,“知綜同誌,你是名好乾部,桃花村生產隊有你這樣優秀的人帶領,思想覺悟會越來越高的。”
掃盲是全村人受益的好事,哪怕幾年,幾十年過去,待隊上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成家生子,永遠會記得幫他們擺脫文盲的人。
唐知綜會是他們心中代表知識的光亮,常亮不熄。
唐知綜咧嘴,露出看到段夢瑩後的第一個笑,笑得溫柔,“借你吉言了。”
段夢瑩再次紅了臉,大著膽盯著他看,他剛剛從外邊回來,臉上儘是汗,發梢滴著水,胸前的衣服濕噠噠的,男人汗臭味重,她離他很近卻沒聞到半點難聞的氣味,倒是他似乎有點不舒服,時不時扯兩下,有話卡在喉嚨不好意思說的樣子。
段夢瑩猜他是想洗澡換身衣服,起身道,“不耽誤你做事,我先走了。”
這話聽著舒服,唐知綜彬彬有禮的送她出門,禮貌地邀她有空多來玩,清潤的嗓音聽得段夢瑩羞紅了臉,提牆角的背簍時,想到裡邊有肉和麵粉,挑出來給他補身體,唐知綜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誠懇的往前走了兩步,段夢瑩恰好把東西塞到他手上,“你最近忙,多補補,小心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