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拿起一隻月餅,南華郡主便微笑道:“這是我們乖暖最愛的紅豆餡,快多用些,這些日子你都不曾好生進食,可愁死娘親了。”
鬱暖的手一頓,心疼自己眼瘸,但還是忍著痛苦,低頭把紅豆餡的宮餅吃完了。
南華郡主可能不知道,這些日子她到底吃了多少紅豆餡的東西,現下條件反射看見紅豆能不吃便不吃了,雖說沒有到惡心的程度,但也比較難捱了。
一家人圍坐在一塊兒,倒是不曾再起齟齬。
忠國公這個爹罷,鬱暖沒覺得他多麼儘責,但好歹也覺得至少他不算渣。因為他一不納妾,二沒有通房,三不好女色當然也不好男色,每天最大的喜好便是收集些古籍詩畫,隨便發散性抱怨一下自己壯誌未酬的悲哀,還有忠君報國的理想,接著翻翻畫冊悠閒自在。
他最大的缺點當然不是沒作為,應當是他特怕麻煩,一丁點麻煩事體他都不想沾上,一沾上立即跳腳不耐煩。
具體體現在,他連自己的女兒懶得管,沒死就成了,難道還敢違背父母不忠不孝不嫁人了?故而他自然非常樂於,當個甩手掌櫃。
鬱成朗還在對著妹妹絮絮叨叨對牛彈琴,外頭便有丫鬟急匆匆快步進來通報:“夫人,宮裡來人了,說是有恩賞。”
她叫夫人,當然因為南華郡主才是忠國公府實際的話事人,忠國公一邊去。
南華郡主很鎮定,宮裡賞東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逢佳節都忘不了他們家,用得著捉急麼?自然用不著。
於是南華郡主便氣定神閒,帶著整理了衣冠的一家子,繞去了前院正廳裡頭候著。話事的公公是個老熟人了,笑得一臉熟稔,這趟還攜了乾寧帝的聖旨。雖然聖旨簡略得很,不過就是照理慰問一下勞苦(…)貴族,你們辛苦了之類的話。公公念完了,幾人起身領旨,接著,便見著了陛下的仲秋恩賞。
那是一個巨大的宮餅,比國公府的都大上三兩圈有餘,邊緣呈誘人的焦黃色,散發著隱約甜香。
上頭的印紋是宮貓戲蝶,從狸奴的胡須,到軟軟的三角耳,還有狸奴那對靈活的小眼珠,以及蝴蝶翅膀上的紋路,皆刻畫得栩栩如生,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可這畢竟是……仲秋節陛下賞下來的吧?
名義上賞賜給忠國公的東西,難道不該是甚麼五穀豐登,亦或是年年有餘圖,再不濟草率隨便刻個蟠桃也可以的嘛!
刻狸奴這種做法,認真說也不是不可以,卻的確並不正式,也不像是陛下平時會做的事……更像是在討什麼人的歡欣。
到底是這麼大塊宮餅,磨具又要刻成小狸奴的模樣,還製作得這樣精細有神嬌憨靈動,想必不是一般能工巧匠能辦到的,定然頗費巧思了。
南華郡主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腦門上青筋突突跳,最後還是憋出一個溫和的圍笑。
她想的更深,更嚴謹些。隻怕陛下在故意看輕他們忠國公府,公然頑笑他們?或者換個截然相反角度,亦或是陛下在表達對他們的親近?她緩緩陷入了沉思。
忠國公一臉茫然,鬱成朗……鬱成朗簡直沒眼看。
儘管如此,久經沙場的南華郡主,還是果斷乾練地謝恩,並周到地給了太監打賞再一口氣把人送走了。
她極其懷疑宮裡送錯了月餅,但還是不要說了罷。陛下的決定必須是對的,即便不對,那也是對的。他們,還是得學會夾緊尾巴乖順點兒吧。
橫豎也就是個花樣子,再獨特,最後還不是吃進肚裡的玩意?
由於爹娘和兄長都沒特彆表現出驚訝,所以鬱暖其實……真的以為皇帝賞賜的月餅,上頭刻著貓咪這種事情很正常。說不定古人就這麼有情致呢?況且喵這麼可愛,為什麼不能刻喵!
上頭賞賜的東西,那是怎樣也得當天就吃完的,這是身為貴族從小便該懂得的基本禮儀了。於是一家子苦哈哈地開始吃月餅。
然而,這還是紅豆餡的。
鬱暖吃了一口,便麵色蒼白起來。她實在受用不下了。
得了,那也沒什麼法子,小姑奶奶吃不下了,誰還敢逼著她?到時候淚水漣漣滿麵蒼白地乾嘔,可有的他們忙了,還得手忙腳亂把她抱回床上再輕聲細語地當奴才哄半天。好容易這幾日姑奶奶沒力氣鬨騰了,那還是不了吧?
於是鬱暖抹著眼淚,神色哀哀婉轉離去,空餘剩下的一家三口麵對著巨大一隻宮貓戲蝶月餅神色呆滯。
聽聞,當天夜裡,忠國公起夜了十餘次。這件事看,他還算挺有擔當的,起碼吃月餅吃的比誰都多。
轉眼又過了大半月,已然入了深秋。
距離她出嫁的日子,又近了不少。
之前稍顯平和的氛圍,又緩緩凝滯起來。
鬱暖成日深居閨閣,閉門不出,家人拿她沒有半點法子,勸也勸過了,之前仲秋時節,仿佛閨女心情稍好些了,可轉眼間又成了這副哀戚戚的模樣。
鬱成朗無奈,勸也勸了,說也說了,卻隻得把原靜叫了來,使她給鬱暖開解開解。
其實前些日子,原靜也並非沒有來過。
隻是鬱成朗知道,她一向是和鬱暖一個鼻孔裡頭出氣,同仇敵愾得很了,壓根不會真心勸鬱暖嫁進周家,故而便不曾放她進來瞧鬱暖。
然而現下婚事臨近了,請原靜來,也是萬般無奈之策。
原靜許久不見他,但此時滿心皆是阿暖,對著鬱成朗卻生不出半分情意,隻皺了眉點頭道:“阿暖人在哪兒,且帶我瞧她。”
鬱成朗瞧她一眼,發現這姑娘倒是比再見那日消瘦了些,眉目間的羞澀情意也消失不見,倒是瞧著她的側顏,微擰長眉,頷首道:“原姑娘請隨我來。”
原靜見到鬱暖之後,實打實鬆了口氣。
因為鬱暖瞧著倒還好,瞧著並不曾到她想象的那種程度,於是趕忙上前拉了鬱暖的手道:“這些日子,你兄長可有為難於你?我瞧你氣色像是仍舊不好。”
那是自然的,她就沒麵色紅潤的時候,再是正常不過。
鬱暖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笑容:“沒有,兄長一向待我甚好。”
原靜提起鬱成朗的時候,眼角總是微微上揚,神色雖不曾有所變化,但鬱暖看得很清楚。
然而,她記得原著中原靜和鬱成朗,應當沒有在一起過。
鬱家敗落,原家卻仍是深受皇恩,為朝中重臣。故而,他們是決計不可能在一塊兒了。
原靜還是不樂的樣子:“隻他話多,成日不著調,也不曉得替你想想。我看他這兄長,當得可真夠差勁的!”
鬱暖但是淺笑,垂眸並不多言。
原靜歎了口氣,同她推心置腹道:“婚事也快臨近了,你不曉得,崇北侯世子先前還與崇北侯鬨騰了一場,吃醉了酒,可是當著宴會諸人呢,險些給崇北侯打斷了腿去。有人說秦恪之提到了你,隻是沒有再多言,亦不知他是何意,但我卻知道……”
原靜眼眶有些泛紅,歎息道:“阿暖,我極是不願你嫁給那人的。隻要你不願,那都不是良配。你兄長今日叫我來勸你……可我偏偏不勸。”
原靜握住她的手,眼神寧靜而鎮定:“即便知道不可能,但還是照著你想的,去做吧。若你執著過,往後便沒什麼好遺憾的。如若真能擺脫那樣的命運,我卻是要為你搖旗呐喊,在所不惜。”
鬱暖神色微動,抬眸瞧她,卻見原靜眼裡儘是認真。
她微微歎息。
如若她的推斷沒有偏差,原靜的命運亦非完滿。不曉得是不是原著裡,在作者沒有下筆描述的地方,原靜也曾這樣執著地反抗過。
送走原靜,鬱暖自然還是老樣子。
公事公辦,照著人設來,這是她必須做的,況且原靜也的確並沒有勸她甚麼。
原著中,她印象最深的,還是鬱大小姐和周涵成婚那日。
周涵揭開她的紅蓋頭,見到的卻是一張冷若冰霜,漠然至極的絕色容顏。從頭到尾,至吃合巹酒,鬱大小姐始終都未開笑顏。不過她也並不會去反抗,白白惹人笑話,更不是她的作風。
她隻會居高臨下,置他人於難堪。
當夜,鬱大小姐在要圓房的時候,甚至還拔出匕首相逼。自然,她以死相逼,男主卻無甚感想。他並不缺女人,更沒嘗過情愛的滋味,故而並不刻意去在乎任何一個女人。
如此,新婚之夜,兩人皆是緘默不言。冷冰冰度過這一夜,隔日,兩人的關係便極度僵硬起來。
鬱暖覺得有點心累。
認真來說,她覺得自己也不是表演係出身的,隨便演朵白蓮花倒算了,但叫她演出這麼激烈的反抗情緒,卻並不怎麼得心應手。
她隻怕自己當夜演不好,在他跟前露馬腳,又腦殼劇痛。
所以,鬱暖權衡再三,還是選擇自己在沒人的時候,反反複複演練,以確保到時候見了男主不會又過於緊張而出亂子。崩人設的滋味太難受了,她再也不想重新感受一趟。
她盤腿在床上,手中握著一把嵌了大塊寶石的匕首,擰眉悄悄道:“你彆過來!要是趕來,我便立刻自儘!”
說完,她略一皺眉,有些沮喪。
聽上去,聲線還是有些軟綿綿的,聽上去沒什麼威脅力。
於是她又振作起來,挺直脊背,反手握住匕首,對著虛空冷笑道:“你我本是路人,你若再敢靠近,休怪我不客氣!”
這個……好像有點氣勢,但聽上去有點崩人設。休怪我不客氣甚麼的,不像是鬱大小姐會說出來的啊。
她把自己折騰得氣喘籲籲,委屈得不成了。怎麼就拿匕首威脅人這一條,她就是演不好呢!難過。
鬱暖反省了一下自己,還是選擇推鍋給男主。
很有可能,是因為男主給她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了,以至於她一想到要見他,一顆心便砰砰跳起來。不是害羞的,是怕的,他真是極可怕。
折騰半宿,她倒是陷在被窩裡頭,神智無知睡著了。
……
夜涼如水,外頭漆黑寂靜,現已是子時,乾寧帝將將批完奏折。年輕的帝王長眉若劍,眼底是一片深邃冷淡,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一頁一頁翻著澄紙。
翻到某一頁時,他慢慢勾唇,不置可否。
真是,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