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2)

忠國公這麼果斷跪下, 自然不是由於他完全肯定, 畢竟這樣驚悚的事體,想來他一輩子也沒經曆過,不斷猶疑否定找緣由,是很正常的, 而鬱成朗即便知曉, 沒有陛下的允準,也不會告訴父親任何,頂多便是使了幾個眼色罷了。

然而, 忠國公先頭吃酒太多, 以至於腦袋昏昏沉沉, 始終想不通。用了些醒酒茶, 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子, 才慢慢清醒過來。

他想起女婿手上那個扳指。

若他的記憶不曾有問題, 那是本朝每任皇帝傳下來的, 從聖祖宗到先帝, 皆有佩戴,就連先帝時編纂的《異珍籍》裡頭也有收錄。

雕刻者乃是前朝名匠陸芥,此人最擅琢微小之物,從一花一葉,到一粒石子, 一顆果仁, 皆能雕製得精細如生,宛若一小世界。蒼龍盤踞於社稷江山圖上, 交融於萬物之間,龍眼微末細致隱含威嚴,寓意先祖之護佑,銘記為皇者戒驕戒奢,為皇者亦是芸芸眾生渺渺螻蟻,故不得因私欲弄權,犯前朝亡國之大忌。

雖說是這樣,但真正銘記遵守的皇帝,也並不是很多,先帝就是很好的例子,但扳指所代表的意義,隻要是為臣者皆知曉。

女婿從前自來不曾佩戴,隻今日阿暖有孕,他登門來,卻戴著這樣一個扳指。先頭自己問他來曆年歲,也不曾避諱,麵色平靜的像是在閒聊。

雖然這個猜測十分荒唐,但忠國公仍是止不住汗流浹背。

更何況,他細細想過,其實女婿對他的態度也並沒有那麼恭敬。雖則禮貌得體,但卻少了身為晚輩的孺慕,隻那幾趟一道吃茶,皆是他滔滔不絕,周涵隻是寡言。並非周涵不懂,相反,隻通過寥寥幾句,便能踩上重點,讓忠國公對他刮目相看。

這樣的態度,回想著,的確有些不一般。

南華郡主與他共處一室,還正絮絮叨叨說著阿暖的事體,卻見老頭子這幅愣神的樣,忍不住道:“這是怎了?你這心神不寧的……”

忠國公儘管再嘴碎,這種事兒還是不會亂說,額頭冒著冷汗,對南華郡主道:“明珠兒,你趕緊把那幅《秋山細雨圖》拿來掌燈我看!”

南華郡主簡直莫名其妙。

先頭她正說著阿暖的孩子,整好說到要給阿暖和這孩子備些地契銀錢,雖則阿暖的陪嫁在長安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厚,但她總也覺不夠。隻想把忠國公府都搬空了予了女兒才好。

剛說到叫忠國公明日把他手頭的地契整合一趟,這老頭便開始說起旁的。

她坐在床上,扯著忠國公的耳垂,冷冷的道:“甚麼意思?阿暖的事不算事兒麼?成日看你那破畫爛卷,沒見你學出個樣兒來……”

忠國公委屈得要命,趕緊自己匆匆下了床,趿著鞋子便開始到處翻找庫房鑰匙。南華郡主也跟著披了袍子下來,見他這般著急,雖還沒好氣瞪他,卻仍是從妝奩裡拿出一個木盒子,再從木盒裡拿出一把鑰匙,正當忠國公眼前一亮準備攤手……

南華郡主又用這把鑰匙,打開了妝奩裡的另一個盒子,從裡頭剝出一個小小的錦盒,再從錦盒的底層細細摸索出一把陳年的銅鑰。

忠國公的神情很是複雜:“…………”

府中庫房大大小小,總歸得有十多個,媳婦太能藏東西也極是可怕了。

那幅《秋山細雨圖》是前朝大書畫家李弗所作,因著色大膽,色彩繁複卻暗含雅意,由斜雨朦朧的秋山圖中,發散出許多難言意味,各人看皆有不同的想頭,而其中刻畫的樹木花草,兼生靈百態,多達數百種,每樣皆彼此相輔相成,糅合至臻,由於此畫用色繁多,但卻筆觸不重,又年代久遠,故而即便是贗品也極難仿,真跡便更是不知所蹤。

隻聽聞,本朝皇室曾有收藏,又有人說幾代前魏寧公主出嫁,便已作了壓箱,又有傳聞道被先帝送去了皇覺寺珍藏,但這不過都是傳聞,故而說來說去,也無人敢確定了。

南華郡主給忠國公執著燭火,一點點為他照亮畫卷,陳舊微黃的古畫,下頭一方墨印略有斑駁脫色,但看得出著者的姓名。雨夜的秋山,絲絲天水滴落人間,那是曆經世事的滄桑平和,透著一點淺淡的寂寥平和之意。

南華郡主想起來,披著寢衣道:“這幅畫,你當初不是說,乃是模仿極佳的贗品,還誇女婿有心,連這李大家的贗品都能尋來這般的,乃是誌趣相投的同道中人……”

忠國公一寸寸看著古卷,眼尾的皺紋崩緊,胸口起起伏伏。“啪”一聲,燈芯迸出火花,顫抖著搖曳起來,照在畫卷上顯得萬分陡峭詭譎,忠國公舒了一口氣,緩緩沙啞道:“這是真跡。”

南華郡主不解,忠國公像是脫力一般,扶著案邊道:“這是真跡……先頭我並沒有把這當真品看,因為《秋山細雨圖》是皇室的收藏,更是萬金難求的寶藏。”

誰會認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庶子,會有這樣的手筆?

正當南華郡主還待說甚麼,忠國公卻猛然起身,重新穿戴整理起來。

南華郡主要被煩死了,莫名其妙,於是便皺眉道:“又怎麼了?”

忠國公袍角翻飛快步出門,無暇解釋,隻扔下四字道:“叩見貴人。”

鬱暖的院落裡有個單獨的小花園,雖比不得禦花園,但鬱暖來到這個世界後,便沒少侍弄過。

鬱大小姐喜歡花花草草,鬱暖也很喜歡。

加上她身體羸弱,其實很少有精力到處動彈,故而除卻劇情的需要,大部分時間還是過著清閒的日常,侍弄花草,偶爾空閒時修剪花枝,一點點把自己的小花園打理得有模有樣,一叢叢牡丹花和幾株爬藤,現下綻的蔥鬱,小亭子裡的石凳上,還有她命人刻的狸奴簡筆畫。

她的地盤,沒有一點侵略性,實在太過平和愜意。

鬱暖出嫁後,南華郡主仍命人原樣把花園保留了下來。

男人看著夜色下的滿園芳菲,靜漠不言。

忠國公還在見他這般氣勢,心中的一兩分猶疑,也煙消雲散。

他不由心中大震,叩首道:“先頭是罪臣失禮,請陛下降罪!”

皇帝沒有折辱他的意思,然而此時卻垂眸,淡淡道:“忠國公。”他的本音低沉而雍容,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嚴。

“臣在。”

皇帝平靜道:“你壓著她的牡丹了。”